向存在的瞬间敞开 读龙远信诗歌《风,继续吹》 唐道伏 我试着在夜里睡觉,早晨8点起床 顺着阳光的方向,行进 试着,在摆放整齐的秩序里,制造一点混乱 我试着恋爱,对着四十五岁的镜子,盼着自己的脸 生动起来我试着单相思,试着举头望明月 在一棵老槐树下,与一只狐狸约会 我试着像混蛋一样平静且自得 我试着停下来,从此不再漂泊 但是风,继续吹。风呵 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龙远信《风,继续吹》 龙远信深耕诗歌多年,佳作良多。作为优秀诗人都有自觉的诗学思考,他则提炼为一首诗就是一次指认。对此,可理解为诗歌是向存在敞开的,所有的诗写就是对存在多样性的命名,由此避免唱同一首歌,这正是诗歌的活力之源。这首《风,继续吹》选自的他同题诗集,诉说的语调中有对语言微妙感的塑造,有秩序与无常在角力,自我控制与反控制在辩驳,张力十足,极其耐读,体现了他的诗歌风格。 这首诗初看是经验之诗。其中的冲突,源于时间意识: 我试着在夜里睡觉,早晨8点起床 顺着阳光的方向,行进 时间,赋予我们秩序,让生活的节奏可以度量,让万物的运转成为一个齿轮咬合的整体,形成有分有秒、有年头有世纪的存在物。说一个人缺乏时间观念,就是在指陈一种罪过,不仅是不守时、缺乏效率的问题,更意味着未开化,根本没有进入文明世界。所以,我们信奉一日之计在于晨,黎明即起,要勤勉努力,孜孜为善;要执行既昏便息,默默是真,遵守生物规律而自我保存,积淀出种种美感。于是昼夜相继,一轮一轮如是循环,人生也滚滚向前。 诗中的夜里,是一个伸缩度较大的时间概念,到早晨8点已标出清晰的刻度,是不容有误的重大时刻了:顺着阳光的方向,行进 人与朝阳同步,如阳光有无远不届的磅礴,有照拂一切的温暖,世界因此而改变;我也是行进中的部分,是主动参与世界运转的力量。这是我在时间中的意义,写得雄阔又明亮。 要顺天理,人欲却可能乖张,开篇就点出了天人交战的困苦。我试着,即意志已经登场,在反复说服或者强迫自己进入天人相应的宏大运转。我,作为有主体意志的我,有夜不成眠的执念,另有必须展开的空间不驯服夜之静默。我无法控制自己,即使比阳光还强大的理性出面我也无能为力。 前两行诗句缓缓道来,举重若轻,为全诗定下了矛盾的基调,冲突渐次展开。 试着,在摆放整齐的秩序里,制造一点混乱。这一句构成了诗思上的转折,有内在节奏的变化。读者第二次接触到试着,基于理解惯性,以为会持续对偏离常规的我展开教育攻势,回到习惯的轨道上;在句子的终端,才明白要试着制造混乱。这种反向思考与行为,制造了悬念,形成思绪上的进一步退两步,悖论中达成张力。把前面的反常,反转为正常,理由强悍却仅凭一个词完成了爆破任务:摆放。一切所谓的必须如此,所谓的森然有序,不过是摆放整齐的秩序,是人为的建构而已,必有僵化之处,必有对人的规训与控制。 诗歌推进到此,发现这是一首解构之诗。习俗、知识、观念、权力,包括时间意识等等,不同时代总在制定不同的标准与趣味,从而决定容纳什么、反对什么。阅世渐深的人,会从种种典型事件发现底层逻辑。如大家熟知的苏秦发愤攻读,头悬梁、锥刺股,待合纵连横,身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让过去看瘪自己的嫂子匍匐蛇行于前,他终于打了翻身仗。看似励志,难道不是富贵当道,已从观念上践踏势位低下之人,势位低下之人也甘愿被践踏?这种跻身富贵的原动力,与今天的内卷似乎并不相差千万里。文明意味着约束,把人编织进体系,无论谁都必须做出反应。正当风华的约翰密尔,被功利主义围困,对曾经的快乐无感,凭借华兹华斯的诗歌才复元,让感觉有了色彩,开始成为思想领域的改革者;又如画家保罗高更逃离巴黎,遁迹塔希提岛,偏爱原始性,期求摆脱那滴答作响的整齐划一的时间,卸载资本带动的形形色色控制。成功成仁标准不一,他们都饱尝内心动乱,也不惜给周围世界制造一波混乱。 秩序产生稳定,有安全感,但秩序可能固化,犹如温水煮青蛙;混乱带来生机,有不确定性,走向失控也可能在一步之遥这是人类如影随形的困境。诗人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有了判断力,才可能地基扎实,进一步建构话语空间,也正是诗歌与哲学是近邻这一命题的意义所在。龙远信塑造的我是温和的,只制造一点混乱: 我试着恋爱,对着四十五岁的镜子,盼着自己的脸 生动起来我试着单相思,试着举头望明月 在一棵老槐树下,与一只狐狸约会 我试着像混蛋一样平静且自得 以四个试着错杂而出,或徐缓或紧促,刻画所希望制造的混乱状态。在结构上,呼应第一诗行的夜不眠,对第三诗行突兀抛出的制造一点混乱予以支撑,属于内部空间的延展,丰富诗歌的细节表现力。这些混乱,小小的恣意是糖衣,包裹着大大的悲苦。由试着恋爱,盼着容颜生动,春情勃发,踩着省略号的虚线,莫名滑进了单相思。当然,此处省略号的一大妙用,是让读者自行填充想象,以自己的经验去完形事件。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灵肉碰撞的期待落空,成为形只影单的内心戏。月光之下,老槐树枝影婆娑,一派迷离恍惚,像等待戈多一样等着与一只狐狸约会,上演一出聊斋风格的戏码。内心越是向超现实发展,荒诞之中展示爱的渴望,越让人凄然于爱的匮乏。到此地步,诗笔仍不放过仅在内心放纵的我:我试着像混蛋一样平静且自得。本为新手,要伪装出惯于风月的平静且自得,改换角色扮演另一个强大的自我;但这个自我,或者说潜意识的我,已被宣判为不道德的混蛋。我的身份再次转换,成为福柯所说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看守。这种反控制与自我控制,互相撕裂,始终是一个人的战争。 在场景营造中,时间意识再次介入。对着四十五岁的镜子,审视自己日益僵化的表情,嗒然若失,年过不惑怎肯心甘情愿顺遂四十不惑的古老训诫?找回青春,企慕红唇烈爱重来,搅动一汪静水为春水,时不我待之感分外强烈。在想象中让这汪静水终起变幻,里面是无声的皮影戏,自编自导自演,也一个人审片一个人观看。 第一节让意识彼此冲突,不断递增的微妙富有戏剧性,让读者细致入微分享精神状态。把一种感觉或情感状态,挖掘出多重迥然不同的品质,在新颖而统一的结构中写出跌宕的微妙感,是龙远信的胜场,所展示的思想既纹理精细又范围广阔。这种精神状态如打开的窗户,景观有纵深,让我们豁然发现被忽视的隐秘心境;当然也是管道或桥梁,使人与人联系起来,因理解而获得慰藉,不再形影相吊,具有相当共情能力。 这种深受折磨也在享受解放的偏离,我们往往视为他者,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龙远信感受着人情物理的诉求,不偏执于非此即彼的选择,以空行的方式把它推向远景,使之脱离第一节的具体事象,获得绵延感和普遍性: 我试着停下来,从此不再漂泊 但是风,继续吹。风呵 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种痛苦,是对存在本身的质询。当心灵向存在敞开,不同的瞬间有不同的存在之物涌来,使主体意识不断偏离或分裂,一方似乎要把另一方拉进自己的立场,盘旋,纠结,有无穷的因果与利害在拉锯。我试着停下来,从此不再漂泊,显然不是缴械投降,是要体现自由意志,获得控制感,正如雅斯贝斯论及的理性的特征是要求统一的意志。这种统一,必须容纳他者,即使是提出问题、令人震惊、使人迷惑的东西,因为理性就是整体交往的意志。又一个欲言又止的省略号,标出人是知易行难的物种,理还乱剪不断的意识绵延不绝,虽然法律也不禁止人想东想西,虽然上帝把亚当和夏娃驱逐出伊甸园,就让人告别了天真未凿的状态,走向未知,但我试着停下来,是心灵在煎熬中的吁请;也正因为人不是超然之物,我的吁请坦陈了人的局限性,人的局限处就是值得爱悯之处。供奉在神坛上的佛祖也必须经历怨憎会、爱别离,永远正确、刀枪不入的,还是人吗? 因此,这也是一首从人的困境出发,开启存在之思的佳作。诗中停不下来的风,当视为种种陈规、观念、情感、例外的隐喻,它们持续不息冲击着我,意欲突破存在的边界,走向大全任何闭目塞听、画地为牢,都不再有效,因为骗自己太难了。风呵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面对这个事实,发出了感叹,宣泄精神漂泊之苦,是对一次次试着转化角色又两手互博的回响,也是继续领受人之为人的一切的喘息。 这首诗简短,但不平滑,有弹性,以悖论展开苦涩的摩擦,以重复的试着为抓手,对不确定性给予慷慨反应。这是诗歌向存在敞开,对经验现实的表达,不矫情、不作伪,启示读者从虚幻的预期中解放出来,从自以为是的傲慢中解放出来。洞悉了不确定性乃成人世界的主旋律,我们会变得更谦逊。这也应是龙远信追求有难度的写作,从存在的瞬间开掘诗意,锻造一首诗就是一次指认的哲思基地吧。 在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中,英雄奥德修斯的返乡之旅,历经漂泊,伊萨卡被反复 延宕,难以抵达,转化成神奇之旅,成为朝向存在之大全的漫游。让《风,继续吹》吧,鼓起风帆,任何如龙远信一样诚挚而开阔的诗人航行到哪里,哪里都会涌起祝福的浪波: 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作者系铜梁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版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