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块钱能买三五辆，城市的新能源车坟场，堆满行业冷却后的热钱

　　近几年，杭州、重庆、广州、柳州等城市接连出现堆有大量废弃新能源汽车的坟场，照片中，几千甚至近万辆新能源车常年停放在城郊乡镇的空地，或堆放在荒野，四周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2022年8月，杭州双浦镇一处空地内的近2000辆废弃新能源车终于完成了转运，双浦镇花了四年时间来消化这批车。但在更多地方，仍有几十万的新能源车等待处理，它们或被报废，或被拍卖。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将继续堆在租金低廉的城郊空地，成为共享汽车租赁的陪葬品。
　　文冒诗阳
　　编辑赵磊
　　运营栗子
　　新能源车坟场，一夜清空
　　2022年4月初的一天，张强起得比平时早很多，他接了一个要干一天一夜的重活挪车。在杭州郊外的一处空地上，放眼一望，一片灰白，数不清的破旧汽车被丢弃在这里，等待着张强他们。
　　这个汽车坟场，位于杭州市西湖区双浦镇新沙村，钱塘江在旁奔流而过，对面便是一家饮用水厂。张强听说，场子里少说停了两千辆车。在附近住了20多年的村民饶红告诉每人Auto，这些车都是新能源车，已经在此停放两年以上，有的甚至闲置超过四年。
　　这些车刚来的时候，还有人专门打理，每日清点一次库存。但饶红说，这两年来已经鲜有人维护，平时大门紧锁，门上印着销售人员的电话号码，有人想来看车了再临时打电话，但经常一两个月不开一次。
　　在杭州，这样的坟场有很多，每一处都堆放了数百至上千辆新能源车，新沙村的这处，是最大的。这数千辆接近报废的新能源汽车都装有动力电池，在这里年复一年日晒雨淋，会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周围居民担心不已。2021年7月，一些杭州本地媒体报道，才让这片坟场被外界关注到。
　　孙林参与了那次报道，后来，杭州交通局联合多个部门，开座谈会，承诺在一定期限内整改。4月，这里终于要清场了，张强他们来了20多人，时间紧，任务重，第三天上午必须挪完，算下来，每个人要挪一百多辆。
　　摄于2021年7月，双浦镇。图受访者供图
　　但要把这数千辆车挪走并不容易。场内的新能源车普遍车况不好，绝大多数不能正常启动，很多车的电池已经被卸走，一些车连保险杠都被拆下。还有一些停在靠近场地边缘的车，上面爬满了低矮的藤蔓。
　　被挪走后，这些车走向了不同的归宿。转运之前，有些收二手车的商家赶来淘金，挑走一些还有利用价值的整车或零件；没人要但车况看着还行的，就转运到几公里外的一处空地重新堆放，继续等待买家；绝大部分车，则被运去浙江余姚报废了。
　　一位本地二手车商曾听说过转运的消息，价格很便宜，打包卖，一万多块钱能买三五辆。最后他没来淘金，担心砸在手里，堆了好几年了，能收的早就被人收走了，拆零件的可能拿去有点用，但做二手车整车的，肯定不会收。
　　5公里之外的杭州市西湖区狮子口，是那些从新沙村挪走的新能源车的下一站，不过，它们在这里堆了近4个月，眼看着没人买，8月初的时候又都拉走了，依然是被拉去浙江余姚报废的归宿。
　　场地保安陈师傅目睹了转运那天的混乱场面，有在车上淘零件的，有卸电池、电瓶的，拿走这些东西的，很多都是附近村民，至于他们拿走后能不能卖出去，他也不太清楚。
　　在狮子口附近做新能源二手车生意的胡莎去看过那些车，其实都不用运到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收，老板可能还是舍不得，直接运去报废还省事一点。她手中收了很多车况较好的新能源车，依然很难卖出去，何况是那些报废车？
　　胡莎告诉每人Auto，这些报废车基本产自2016至2018年，很多车的续航里程不到250km，实际可能连一百公里都开不到。这些在新能源汽车市场早期阶段不成熟的产品，被大批量生产出来，却没有什么流通能力，只能堆在空地上，等着送去报废。
　　如今在狮子口的大片空地上，是另一批新能源车，其中大多是长安欧尚品牌的电动MPV，基本已通过最新年检。陈师傅说，这些电动MPV车是用来长租的，客户是货拉拉等货运平台的司机，但很少有人租，太多了，很多都停了几个月。空地上还停着数十辆A0级新能源轿车，虽然名义上还在使用，但从车况来看，它们不久后的归宿，大概率也将是报废。
　　做不下去的生意
　　濒临报废的新能源汽车，和散落在城市边缘的坟场，记录了前几年新能源汽车行业狂飙突进和无序发展，这里堆积着的不是钢铁，而是冷却后的热钱。
　　杭州市余杭区横板桥附近的一处空地，大约停着300辆浙A的蓝牌新能源车。由于杭州市从2017年底开始推出新能源绿牌，可以推断这批车的年龄已经超过4年了。从车型来看，这批车上市时补贴前的售价，约在10万元至15万元，总采购成本可能曾高达数千万。
　　如今，这些车通过年检的最后时间定格在2020年，它们度过了十分短暂的生命。不少车的玻璃碎了，车里积下厚厚的尘土，内饰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由于这一处停车场临近工业区，场内很多车辆的轮胎和轮毂遭到腐蚀。一位建筑工人闲坐在一辆车里，他住在场地里的棚户中，没事就找辆车坐坐，刷刷手机，孩子们也喜欢在车里玩。
　　摄于杭州市余杭区横板桥，2022年9月。图冒诗阳摄
　　这些车并非个人所有，在同批次的多辆车身上，还清晰可见XX租车的字样。这家注册在杭州的公司成立于2018年，至今仍是在业状态，是某出行巨头的全资子公司。对于这些废弃车辆，一位负责人回应说，我们的确有很多车停在外面，有一些是待维修的车，还有一些虽然印着我们的logo，但已经打包卖给了第三方公司，最后会由车辆的所有方来处理。而横板桥附近闲置的这一批，很可能就是其中一部分。
　　从杭州双浦县到余杭区、拱墅区，每人Auto走访的六处新能源车坟场，陆续停放过数万辆的新能源车。拱墅区一处空地的租赁方负责人郑明说，场内的很多车都来源于那些没落的共享出行公司，他会一次性从共享出行公司买下近千辆二手新能源车，再分成十几辆到百余辆的小单，卖给其他公司，从中赚取差价。这项生意，行话叫飞车。
　　在2020年之前，飞车生意有较大的交易量，很多大客户来拿车，有的买家一买就是一百多辆，有一些买主是二手车商，把车买到小城市去卖二手；也有的买去做租赁，比买新车划算，便宜很多。
　　在2018到2020这三年，郑明经他公司渠道卖出去的新能源二手车超过一万辆，绝大多数车源都来自共享租车公司，买家也是做生意的，只有少数个人买家。
　　但这项生意逐渐走到了尽头，共享出行市场的创业潮没落，买主越来越少了。加上这些车都是一轮轮淘汰下来的，车况不太行，也没有私人来买，家用是不会买这些车的，续航太差。
　　如今，在胡莎手上还有一百多辆新能源车，很多车两年都没有卖出去，但又不得不继续卖。为了减少成本，她只能租赁最便宜的场地来停放。
　　现在很少有一次买十几辆的了，都是一辆一辆买，我现在也愿意卖，慢慢清库存吧。胡莎说。她在抖音上开了号，介绍自家二手车价格美丽，一两万块钱就能买到一辆车。但通过短视频吸引来的，都是个人买家，需要一单一单谈，有些单还会亏点钱，就这样，不少客户还是对产品不满意，觉得不适合家用。
　　对于这些二手车商而言，飞车生意变成了面向个人的二手车生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些新能源二手车最终只能停在了杭州远郊村镇的廉价空地内，一停就是数年，直到找到买家，或是下决心报废。
　　摄于2022年9月，狮子口空地。图冒诗阳摄
　　变卖家当的共享汽车公司们
　　飞车商家无意继续收车，但来自上游的货源，还在急剧增加。
　　如今散落在杭州乃至更多城市的新能源车坟场，多数来自不同品牌的租车公司。在分时租赁、短租、网约车大战等众多所谓共享出行模式争夺市场的数年中，这些车借由资本的支持铺满大街小巷。
　　几年下来，多数国内车企均成立了自己的分时租赁、共享出行公司，理想模式下，车企造车卖给分时租赁公司，既可以达成销量目标，又可以探索新的商业模式。但问题是，这项曾经疯狂的分时租赁生意，现在已被证明在商业上难以成立。
　　我们测算过，一辆车一天服务六单左右，才有盈利的可能性。曾深度参与分时租赁创业的杨洋告诉每人Auto，但实际上每辆车做得好的时候，能够一日完成三单，平均下来是大概1。3单。
　　分时租赁公司所要承担的车辆成本、充电成本、调度成本、停车费等都十分高昂，尤其在北上广等核心市场，停车场本是稀缺资源，要找到随时能够停车取车的地方，几乎不可能。
　　城市人流的潮汐效应很明显，共享单车可以一个人一辆三轮拖车，装一百多辆来完成调度，但分时租赁的汽车，只能一个司机一次调度一辆车。杨洋告诉每人Auto，这种模式商业上不可行，还会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刚创业的时候我们是行业里的Top2，但后来车企背景的玩家多了，我们觉得做不了，2017年就退出来了。
　　如今，很多分时租赁、共享出行公司旗下最大的一项业务，成了变卖自己的家当。
　　11月7日，一家名为摩范二手车的公司在其公号发布消息称，将在11月11日于厦门组织一场拍卖会，标的为258辆北汽EC200纯电动车。近几个月中，摩范二手车每个月都会举办十场以上的拍卖会，每场拍卖会的标的车辆在几十到几百辆之间，全部是北汽品牌。
　　虽然到处举办拍卖会，但摩范二手车的成交量并不显著。2022年上半年，摩范二手车售出不到3000辆，2021全年卖出约5000辆。
　　摩范二手车背后的全资控股方，正是昔日共享出行、分时租赁最主要玩家之一的华夏出行，而更为讽刺的是，摩范品牌是华夏出行旗下的共享出行品牌，如今被用于二手车经营，卖的是自家的运营车。
　　华夏出行成立于2017年，至今其超过九成股份由北汽集团持有。北汽集团旗下，曾有过摩范出行、轻享出行、GreenGo绿狗租车、北京出行和恒誉新能源等多个共享出行品牌，后来均整合到华夏出行旗下，运营车辆超过4万辆。
　　2019年9月27日，福州，北汽与华夏出行共同推出的摩范共享汽车。图视觉中国
　　变卖家当的共享出行公司，并不只有华夏出行一家。从每人Auto走访的几处车场来看，那些总量庞大的闲置车辆，其最初的运营方包括吉利背景的左中右、北汽背景的华夏出行、上汽背景的享道出行、滴滴背景的小桔租车等，这些公司目前均在营业。
　　郑明说，仅2021年，首汽旗下的共享出行品牌GoFun就卖掉了近万辆新能源二手车，此外，包括WARMCAR、EVCARD等分时租赁巨头，均有万辆以上的运营车辆转入二手车市场。根据2020年10月交通部官方公布的数据，截至数据公布前，国内投入运营的共享汽车车辆已超过20万辆。如今，在这些车诸多可能的去向中，能流入二手车市场回归家用，已是其中最不浪费资源的一种途径，绝大部分都难逃报废的命运。
　　然而，对于这些深度参与共享出行并探索数年的玩家们，无论他们最终以何种方式退出，留下来的一处处坟场，可能都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来消化。
　　2021年7月28日，杭州，城北的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停放着数千辆被废弃的新能源网约车。图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张强、饶红、孙林、胡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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