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眼泪

　　母亲后来告诉我，我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她挣扎着抱起我，一滴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哭停了几秒，然后变得更嘹亮，母亲说她能感觉到我哭声里的那种兴奋，那种痛。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大家都很穷，穷人没有什么新鲜的游戏可玩，我见得最多的游戏便是父亲和母亲吵架、打架。父亲的耳光啪地落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哇地就哭了出来，那哭声嘶力竭、百般无奈、百感交集，那时我大多不懂，只看见母亲伸出自己并不修长的手指，往父亲的脸上抓去，父亲的脸上马上会出现几道血痕，我小时候自己的五个手指都无法数清，所以我一直不知道父亲脸上到底有几道血痕。只记得父亲和母亲吵架、打架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个整齐划一地坐在旁边，仰起头、张开嘴、然后大哭。这哭声没有母亲的那种悲伤，有的只是不解。有一次我们三人又准备哭的时候，我转过头看见姐姐和哥哥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姐姐啪地扇了我一巴掌，于是我没有等姐姐的统一号令一个人率先哭了起来，这是我记忆中我们三兄妹唯一一次不完美的表演。
　　那时候乡下人大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别的事来增加收入，父亲的第一份职业是做道士，当然父亲并没有去过武当，我相信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武当到底在什么地方，父亲之所以被称做道士是因为父亲跟人学了吹唢呐。乡下有个习俗人过世了之后要超渡亡魂，会请一些会吹唢呐的人来做道场，这些人便被称做道士。父亲既不穿道袍，也不佩剑，只是家里放着一把唢呐，父亲喜欢吹唢呐，没事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厨房里吹，那唢呐的声音很大，一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母亲有时候听得心烦便会说上几句，父亲为了不和母亲吵便一个人躲到厕所里去吹，吵得几只被母亲养得肥肥胖胖的猪在猪圈里叫着转来转去，这倒成了一道我小时候难得一见的趣事。
　　后来城里开始拼命地建房子，建房子需要石头做地基，我的家乡别的东西没有，石头倒是多，于是大家都合伙了去山上挖石头。那时挖石头不像今天，有那么多大的机器，那时全凭人一双手和几根钢棍，再就是炸药，所以常常免不了有人受伤。父亲那次是被人抬回来的，母亲还在地里种菜，父亲的伙伴跑到地里告诉母亲父亲的脚被石头砸伤了，母亲锄头一丢疯了似的跑回来。母亲抱着父亲的脚，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躺在床上对母亲说，你哭什么，我没事，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好了。父亲的话轻描淡写，像电影里的英雄好汉砍头时说的老子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父亲一辈子都没有被人喊做好汉，但我知道父亲在母亲心里永远是世界上第一的好汉。父亲受伤后城里的姑妈再不肯让父亲做这种活，姑妈拿了一笔钱给父亲让父亲做点小生意。
　　从此，父亲逃离了那种危险的生活，而我们家也开启了一个新时代，虽然这个时代来得并不算轰轰烈烈，父亲最后也没有凭此发家，但母亲已经很少落泪了，因为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再吵架、打架了，倒是父亲开始越来越怕母亲了。我常常看见母亲拿着一根竹棍子把父亲从别人家里赶出来，父亲闲着的时候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人打麻将，父亲自己很少打麻将，他怕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输给别人，所以他只是看，他可以看上一天一夜，有时母亲找不着人就知道父亲肯定看人打麻将去了。我喜欢看父亲被母亲赶着回家的样子，就像我淘气的时候被母亲赶回来一样，我们父子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或许这就是虎父无犬子吧！
　　现在，父亲老了，母亲也跟着老了。生活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一直就是冻不着，饿不着，有车，两个轮子的，丢在后院里很久没车用过了。我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的这种生活，一直没有出过远门，本想帮父亲去趟武当山的，可想着自己没有学会父亲最喜欢的唢呐，去了反倒凭添父亲伤感，最后也就放弃了。
　　我只是尽量多回些家，多听些母亲的唠叨，她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只是她不再哭了，我知道那些曾经哭过的日子在母亲的生活都已经成为一种江湖传奇，一种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