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l:namespaceprefixo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我的村庄是依着一座绿幽幽的山头而坐,那些房子如许多纸折起来似的,摆在山头,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山下,歪挤到一道了,我们村庄的房子布局只能用这样的句子形容最恰当不过了。前面有一条长年流淌的小河,河道边长满似绿非黄的杂草,在我记忆里春夏秋冬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一如反复。 村庄被两条河分为三岸,即前岸中岸后岸,人口不到一千,商店不过几十家,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就是那光秃秃山脚下的石场,大多户的男壮就是以开采石头养家,早出晚归,带着一身石灰,危险系数也很大,常能听见一些石塌人亡,女人喊皇天的悲剧。而大多数的百姓,却没有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个地方:一处是那廉价的小杂货店,一处就是那破旧的老人亭,他们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找不到位置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罢,甲以为何大嫂的煤油只卖五块钱一斤,乙以为是五块八一斤,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辩论;弄得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每每晚灯初上,那桥头的破亭和那些杂货店就特别的热闹,支支喳喳碟碟不休如那秋天老鼠窝里的刺扰耳声般,格外热闹。(老鼠是跟月数生的数量相同) 在我们家后院的右侧,住着一个寡妇,卖卖菜,砍砍柴,人家喜事丧事,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她们的一族,男孩有三个女孩一个,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棚大不了些许。她们家里顶小的一个男孩比我大两岁,名字叫阿戌,冬天穿的是同伞般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个身子都光光的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似的,只洗过一次的样子。他虽然比我只大两岁,但是跟着他们几个大哥,天天可以上破亭和那些杂货店,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那是异常的勇猛。我每天看见他从我们家后院走过,心里老是羡慕,以为他又去那些大人堆里混稀去了。而他出去或回来,不管是清晨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没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嗓门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和大人绝叫着谈天,若他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唱着歌,那首永不搭调的:(北国春光) 有一个秋天的早晨,母亲去了亲戚家,家里就剩一人站在门口,看着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戌唱着那北国春光,背着一个破锄头和麻袋,看着我那羡慕的神情,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和我谈天,并且说: 大子山的后面,野果结的欢哩;并且还有黑梅果(一种长在溪水旁的黑色小果),大刺磐儿(外面长满刺,磨刺挖掉里面的籽儿洗洗即可吃)酸甜的很哩!你跟了我来吧,我可以摘一大堆给你。 阿戌本来就是我崇拜的英雄,而这回又是他一个人去挖地瓜剩(就是山上地瓜秋收后,多少还有些拉在沙土里的地瓜),天气又那么好,本来我心闷的慌,一听他这个提议,自然就心里急跳起来,两只脚便很轻快的跟着他出发了。出了弄堂,向西沿着河流,一口气跑出了村庄,天地就宽广起来了,而我对于此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戌真想一部小小自然界的百科词典,一条到山脚的小路,就成了我最初学自然科学的小课本。 田里的稻谷都已割收差不多了,几个小孩稀落在空旷的田野里捡着遗漏在稻跟间的稻穗,还有几个大点的男孩在田里挖着泥鳅,一边挖着一边警惕性的看下小路上有没有大人出现,生怕他们会驱逐他们,事后我问阿戌为何干涉;戌告诉我:因为秋天的田地被挖了,就不易再种菜籽头了(一种可以开满田的菜,籽能榨油梗叶可喂牛猪),路边的草丛里嗖地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柴树上叽叽喳喳,似是打架又像谈天的,大半是盯着稻田间谷粒的麻雀;远处的竹林随风而荡,密处穿越出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 上山的路边,一团团干枯的黄叶堆上长满红刺刺的野果,果外毛绒绒的,我摘了一个手背上即刻感觉带痒,戌说这就是刺磐儿,我在路边的山水坑里,挖去籽洗了一个,把它的皮儿放在嘴里,那味道酸甜的,非常的不错。 渐走渐高了,山上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的草木泥土,蒸发出一种气息,使我感觉呼吸困难;阿戌也感觉热起来了,把一件破棉袄一脱,丢向了地上。让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着一件小衫哼着小调去铲地瓜剩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东方的大海望去(东海涂滩)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天下真大呀!那白茫茫的一望无际,那澄碧的天空!那些慢悠悠的渔船,他们究竟从哪里来上哪里去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山脚的破亭和杂货店里的人头依旧,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海中的那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戌那歌唱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中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和感慨。我要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起来呢?我要什么时候才可以到那天边似的远处呢?到了那天边,我能做什么?我会想我的家人吗?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着幻梦。 我一直做着这样的白日梦,再回到我立的那块大石,阿戌已经背着那条沉甸甸麻袋,乌黑的手心里捧着很多黑色的小果,塞到我的手里。我们慢慢地走到山下,我望着那光着的脊肋,拖着那劳动的成果,目送他回家了。 过了很多年后,村庄的破亭和杂货店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位我心目中的小英雄,在一次与他娘吵架后,冲动喝下了一瓶农药,救不了西去了!他们家里的人散的散离的离,到现在很难看见他的家人了,他们的那座牛栏似的房屋,被一次台风洗礼后也荡然无存了,留下那残缺石墙上的苔藓,雨水过后在那淌着泪时间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无常的,那流过苔藓的泪水渗到地了,它带走了我的梦,我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