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老家农村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有两个:一是读书考上大学,从此跳出农门走向城市;二是成为万元户。 当时城市里工人们的月收入几十块钱,而相对落后的农村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二三百块,万元户是人们向往又不可及的梦想,一般只在电视里见过。 地处北方坝上的农村老家,乡亲们思想保守,就连出去打个工也得几位同乡结伴而行,生怕被城市的霓虹灯照得晕头转向,最后落个被骗的下场。好在那会的人们比较单纯,他们对于赚了钱的乡亲从不起嫉妒之意,顶多在村口聊天时酸酸地说上一句:别看某某现在有点钱,以前种地那会还没我把式好呢。说完也就完了,回家后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贫穷之下,乡亲们对有钱的定义极为简单,有活钱收入的,都算作有钱人。什么叫做有活钱呢?就是脱离农村的一切赚到的钱。那些离开家乡进城打工的、看大门的,都是乡亲们眼中的有钱人。而这些人,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回村的时候必须整一身廉价的西服,扎一根耀眼的红领带,穿一双三接头的皮鞋,被一个印着旅游的背包。 远看风光无限,近看就会发现,西服袖口标签未剪,领带扎的跟红领巾似得,皮鞋被乡间土路打了一层灰,需要不时在裤腿上蹭蹭方可保持光亮。唯有背包不会遭人诟病,因为任何一个回乡的人,都会在村口打开背包,给大家散散烟,吃几口稀罕的零食,给孩子们掏一把酸三色,于是,烟的好坏、零食的多寡、糖果是否是奶糖,便成为了乡人判断归乡人员在外面赚没赚着钱的依据。 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不少,真正赚了大钱的一个都没有。就在乡亲们羡慕地说着邻村谁家的大小子在外面打工被老板赏识做了司机的时候,村子里横空出世了一个万元户,顿时引起了全村的轰动。 为啥说是横空出世呢?因为此人出门五六年,从未回来过家乡,据说是在外面混得很不好,凑不出回乡的路费,又不愿意接受同乡的馈赠,只能年复一年的漂泊在外。乡亲们聊天时,他已经成为了全村少年儿童的反面教材,赚不着钱没本事,不回家不孝顺,即使是反面教材,他也没有当多久,大家对他的议论从贬低到担心,从担心到无视,终于随着塞外的风沙,消失的无隐无踪。 这个万元户姓王,按辈分是我的三哥。具体是怎样的辈分我搞不清楚,反正他的岁数和我父亲差不多。王三哥家在村子里不是那种特别贫困的,他父母一生勤俭,待人和善,膝下的三子三女除了王大哥外都老实本分地做着农民,只有三哥从小不愿意种地,听父亲说上学也不专心,为此没少挨他老父亲的揍。 不想当农民的三哥限于大环境的影响,不得不做了农民。到了我的儿时,已经三十来岁的他忽然有一天和同村的几位青年出去打工,是十里八村打工人群中岁数最大的一个。他们先是到了南方,干了没多久三哥便呆不住了,他说南方人太聪明,也有眼界,自己在人家的地盘做不成什么事,不如回北方找找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三哥去了内蒙古,一去多年不回来。就在乡亲们快要遗忘他的时候,他回来了,而且是风光的衣锦还乡。 三哥回来的时候是坐着出租车回来的。当时的县城没有出租车,这说明三哥的出租车是从市区一路打回来的,费用昂贵到令人咋舌。出租车停在了村口,三哥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大背头,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他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喊来不知所以的乡亲,帮他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先打发走了出租车。 看着满脸不可置信的乡亲们,三哥爽朗地笑着:咋啦?不认识我了?我是老三啊。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往出掏烟。三哥的包上面没印旅游,是那种大大的皮包,三哥拿出来的烟是红塔山,并且,他不是一人散一根,而是一人给一盒,见者有份。给我们孩子们的,是一大袋子大白兔奶糖,三哥懒得分,直接把袋子给了我们,让我们自己拿。 乡亲们缓过了神,和三哥亲热地寒暄起来。说了没几句,得到消息的三哥的家人们便赶来了,他们帮三哥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把和乡亲们聊得满面春风的三哥拉回了家。以后的几天,村子里热闹起来,三哥拎着烟酒去挨家挨户地看望亲戚,中午得闲了又一波一波的请村子里的人喝酒。被人们诟病了几年的三哥的风评,三天内实现了大逆转。但凡是村子里的人,都在谈论着三哥,遇到外村人,大家也会无比骄傲地说:你们村那几个打工的算啥?我们村的王老三,人家现在是万元户!三哥的名声迅速地传遍十里八乡,说是声名鹊起一点也不过分。 三哥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自己是万元户,可大家都这么认为。多年后,我和三哥聊起当年,他告诉我,那会的他已经有了近十万块的存款,只是乡亲们没见识,以为万元户已经是农村人的顶峰了。 三哥在内蒙古是干工地的。刚去的时候,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工,只是认准了两点:一是吃苦,二是不换人。不换人的意思是不换老板。在人员流动频繁的工地,三哥对老板的忠心不二让老板对他很信任,渐渐地,三哥弄明白了一整套工地的运作流程,在老板要去别的地方做生意时,他留了下来,自己拉了一只小包工队,干起了别人瞧不上的小活。 要说那时候的买卖是真好干,三哥没用几年便实现了发家致富,不仅如此,他还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算是事业家庭双丰收。此次三哥回乡,就是三嫂帮忙盯着工地,所以没有同行。 三哥的家人们,其实一直和三哥有着联系。只是他们从来不在村子里说三哥的情况,怕说出来惹得大家眼红,也怕三哥一下子赔了钱,让自己没有脸面。也许,当他们听着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时,心里面在想:你们这群没见识的,等我家老三回来,让你们都闭嘴。 三哥回村待了半个多月就要回去了,他走的时候,家里面的几个亲戚要跟着一起走,说是帮他去看工地,三哥想想,用自己人放心,也就没有阻拦。 很多年过去了,三哥的事业并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做大做强,成为一方豪富。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撑不死也饿不着。倒是他家里面的闹得不好开交,亲兄弟姐妹间老死不相往来,具体为什么三哥从来不说,提起来只是摇头苦笑。 如今,三哥早已结束了生意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定居,他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没事穿着运动服和我父亲一起爬山锻炼,唯一没变的,是他梳了几十年的大背头,尽管白发丛生,却依旧油光水亮。 现在还能说起他的,只剩下了几位在农村老家留守的老人们,他们经常细数着三哥给村里人带来的惊喜:三哥买了村里第一辆车、三哥是村里第一个住上楼房的、三哥 那些过往,仿佛是他们的故事,事无巨细,回味悠长。 原创不易,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