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初,就读于美国名校的中国留学生张一得突然自杀离世,引发不小震动。这位19岁少年出人意料的选择,招来铺天盖地的关注。不仅因为他是新常春藤名校的高才生,履历闪闪发光,更因为他是广州知名育儿博主一得他爹老得的儿子,一直被粉丝们奉为育儿成功样板推崇。悲剧戳破了育儿神话 关于张一得的死因众说纷纭,有意外说,也有抑郁症说,还有人认为是父爱如山,把孩子给压垮了。公众翻出此前采访老得的诸多报道,批评这种教育模式是父爱恐怖主义,这让老得身陷舆论漩涡。 我们不能武断地说,张一得的悲剧与父亲有直接关系,我们也不忍心再去指责一位青年失婚、中年丧子的可怜人,毕竟张一得已经成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讨论这位网红爸爸之前的教育方式,仍然具有借鉴意义。 如果以成败论英雄,老得无疑是成功的:张一得高中三年曾获国际学校高额全额奖学金、杜克大学数学竞赛三等奖、广东省青少年足球联赛最有价值球员奖、省级自行车公路大赛金牌、国际精英英语辩论大赛前八名;高三时已担当同声翻译,为硕士研究生修改并翻译英语论文;托福首考114分,其中阅读口语双满分;申请到了素有美国南部哈佛之称的埃默里大学哲学系。 然而,突如其来的悲剧戳破了这个育儿神话。 回过头来,认真审视曾被当做正面教材宣扬的诸多父爱细节,着实令人窒息。 张一得1岁那年,老得离异,独自抚养儿子。当时的处境颇为艰难,老得自嘲一无是处,众叛亲离,难以立足。 为了儿子成长,老得辞去企业高管的职位,卖了房,搬到郊区,与大部分亲友断绝往来。父子俩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全靠种菜、卖鸡卖鱼、捡破烂、粉丝打赏和好心人的帮助为生。 作为一位全职单亲爸爸,18年来,老得没有工作,全部身心都投注在这株独苗的身上。 为了寓教于乐,他每天变着花样给儿子做饭,10年内菜式不重复,每一款菜式的灵感都源于儿子当天的生活成长故事。 为了鼓励孩子学习,他用胡萝卜、姜等蔬菜刻成字母,累计25万个。 为了记录儿子的成长,他拍下20万张照片,平均每天30张,用坏了5台相机。 为了给孩子游戏玩耍,他手工打造了一个农场和一个包含滑梯、小火车、小船等设施的小小游乐园。 使用微信近10年来,他每天都发一到三条朋友圈动态,80以上都是为儿子发的,都是在帮助儿子。 他将自己与儿子的点滴日常一一记录下来,发表网文近千篇。 他甚至建了一个博物馆,陈列着儿子从小到大用过的物件和每一张奖状。 这些数字十分庞大,仅就体量而言,绝对超过了99。99的父母。然而,这些都是必要的吗? 怎么看,这更像是一场野生育儿专家的教育实验,一项赌上全部人生的投资,一场自我感动的真人秀。 完美的亲子教育并不完美 还有更令人吃惊的。 从儿子出生之后到3岁,老得故意不跟他说中文,一直是全英文交流。儿子3岁之后开始笔谈,不允许说话,只能拿笔写出自己的诉求,否则就不予理睬。这一切,目的是培养英语水平和沟通能力。 为了锻炼儿子的自理能力,老得更是严格要求:8岁时,儿子就得一个人给四五十个粉丝做上一顿饭,赢得打赏以筹集学费;未满9岁,儿子就要独自在家,挑战10天的生活历练;课后儿子还要拖着弱小的身躯去给邻居剪草打理花园、接单给邻里修理家具、当外卖小哥,自己解决童年期的零花钱;去同学家玩的时候,他要带废品回来卖钱 这哪里是教育活蹦乱跳的孩子,是在训练尽善尽美的机器吧? 老得曾坦承自己从小缺(爱),或者就根本没有得到过点赞、鼓励、认可、信任,不过,这种缺憾在打磨儿子的故事走红之后得到极大的弥补:他的育儿文章获得了累计上亿次的点击率,聚拢了100多万的粉丝。 谁也不会怀疑,老得对儿子爱得深沉。他所写下的字字句句,都饱含深情,热烈、飞扬、高浓度。 然而,让我们通过儿子张一得仅有的一些碎片信息,来重新打量这个完美教育故事吧。 高中三年,同学们几乎没听张一得提过父亲。老得发100条朋友圈,儿子会给一个赞。可见父子之间,付出与回应极不对等。 张一得在留学文书中曾提到,媒体报道父子俩当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在如今的都市人听起来也许很有吸引力,但我作为一个小男孩却讨厌这种生活方式。父亲认定的路,其实儿子很反感。 儿子离世后,老得写下一封信《致埃默里大学Dave的同学们》,剖白心迹:从小,我尊重他,远胜过尊重自己。以至不时地与他转换角色,他当爸爸,我当儿子,由他做主,打理着家里的一切。 老得引以为傲的角色对调,其实是一种家庭角色的错位。心理学专家认为,这种代替父母承担起照顾者责任的亲职化儿童,会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严肃目光来审视世界,性格也不开朗。 如果父母一直需要孩子照顾,很有可能会对孩子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张一得并不喜欢这种不平等的关系。12岁时,他在信里提出:爸爸,你要学会对我说不。父亲的回答是:估计爸爸这辈子,是没办法学会这个了。 加入张一得视角之后,育儿神话光环立时褪了色。完美的亲子教育这袭华丽袍子的里子,其实早已破烂不堪。 帮助孩子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子女教育从来不应该是一场实验、一项投资、一种自我感动。它是对人的塑造,对象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教育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不能教育中无儿童,见物不见人。 3岁的孩子,笔都拿不稳,无法写出诉求就不被理睬,这是教育吗?不,这是惩罚正如精神分析学派的名言: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 8岁的孩子,人比灶台高不了多少,为了挣钱,要独自搞定四五十人的饭,这是锻炼吗?不,这是交易出卖孩子的劳动,为家庭换取报酬。 正常的同学交往,却要求孩子上别人家捡废品,这是勤俭持家吗?不,这是伤害恐怕没有几个少年的自尊心能够经受住朝夕相处的伙伴及其家长异样的目光。贫穷没有原罪,节俭也没有错,但,不要强迫孩子将家庭的窘况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最重要、最珍视的社会关系面前。呵护孩子的自尊心需要漫长的努力,但摧毁它往往只在瞬间。 时时处处申说我是为你好,其实呢?有独立思想、人格和尊严的孩子,成了家长育儿理念试验的工具人、教育的配角父亲的意志站在聚光灯下,孩子的需求隐没于黑暗之中。 看不见儿童,正是著名教育学家朱永新指出的我们教育最大的弊病之一。在成年人居多的社会里,儿童是弱势人群,因为这个社会大部分规则标准都是成年人制定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发言权、表决权及决策权。 因此,朱永新强调,教育应该回到常识,首先必须从看见儿童开始,不仅在课堂里、家庭里、学校中、社会上,在儿童成长的一切生命场域中,都要能做到。 让儿童成为受教育的主体,以儿童为本位,顺应儿童的身心发展,培养自然人,也是卢梭自然主义教育思想中的主张。他在《爱弥儿》一书有过生动阐述: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秩序,他们就成了一些早熟的果实,既长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就会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 儿童本位的教育观,意味着我们要守护和帮助孩子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而不是父母的定制产品。哪怕这个自己有一堆缺陷,也是真实的、赤诚的、富有生命力的。而定制产品就算再完美无瑕,也不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特别值得警醒的是,成人的这种守护和帮助应该是基于你需要什么,就给予什么的有限责任,而不是我想给的,都给你的无限付出。 有一期《奇葩说》里,黄执中讲过一个鱼头妈妈的故事。 妈妈吃了一辈子的鱼头,临终前告诉孩子:我从来都不喜欢吃鱼头。妈妈觉得自己很伟大,默默牺牲了这么多年,她想得到孩子的感激,却用积压了一生的委屈感,换取了孩子心头永远卸不下的负罪感。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孩子,自己喜欢吃鱼肉呢?孩子并不需要你一直吃鱼头啊!两个人一起吃鱼肉不好吗?况且,或许孩子更喜欢鱼头呢。 少一点父母一辈子都在等孩子的一句‘谢谢’,孩子却在等父母说‘对不起’的自说自话吧。孩子固然要学会感恩,父母也应该放弃自我感动的表演。它既没有必要,也容易演变为情感勒索和道德绑架。 好的家庭教育,要见物又见人,既要看见舞台中央的孩子,也要看见追光灯之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