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hr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没有升起来。野战医院驻扎的村庄,家家户户的屋顶冒着炊烟。从各个部队来的空担架,一队一队向庄上集中。东南和西南的炮声,经过一阵激战,突然停歇了。大地变得十分沉静。树林渐渐阴暗起来。 野战医院已经接到命令向东海边转移。凡是能走动的轻伤员,编成一队一队,由卫生员带领,向海安方向前进。重伤员,由各部队派来的担架,直接送后方医院。刘得胜和胡明来就在这时,扛着担架来到野战医院了。 丁秀芬并不了解战局的变化,只看到部队的担架队纷纷接替地方支前的担架,估计医院要转移,不知把季刚怎样处理才好,开始焦虑起来。她跑到季刚跟前说: 医院要转移,你看怎么办? 不要急,医院会安排担架的。季刚回答。 我送你去,好不好?丁秀芬说。 你是带队来的,季刚说,不能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任务。 他们正说着,刘得胜和胡明来找着排长了。刘得胜看到坐在旁边的妇女,已经在泰兴城外见过,估计是排长的爱人,便凑上前去说: 排长,连长派我们来送你。 季刚一看到刘得胜和胡明来来了,很高兴。这样,既可以让秀芬安心回去,又不麻烦医院,也就心定了。他说: 什里时候动身? 换上我们自己的担架就走。胡明来回答。 丁秀芬看到连队里派了两个老战士来护送,也就比较放心。不过他的身体经过这次摧残,大为削弱,总是有些挂牵。可是战争形势这么紧迫,她总不能跟到后方医院去。乡里只留下长发和长春,万一发生情况,多一个人就有多一个人的好处。她说: 阿刚,部队有同志来送你,我就不去了。你好好休养。 季刚躺上帆布担架,向她招招手,说: 你们回去的时候,一路上要当心。 丁秀芬看到他睡的姿势不够平稳,便走过去将他的身子扶正,使他象是睡在摇篮里那样舒坦。她望着他向苍茫的暮色中移动。 刘得胜和胡明来并不去考虑他们这时的思想感情有什么变化,只想到任务急迫,要在拂晓前通过海安镇,便急急忙忙向前走去。 当野战医院刚开始移动,从前方撤下来的一个部队,和担架队交叉前进,把刘得胜和胡明来的担架与医院截断了。最初,他们想让队伍先通过,随后跟上去。可是队伍愈来愈多,没有个边。如果等在这里,可能天亮还通不过。刘得胜说: 老胡,我们不能等在这里,抄小路走。 我对这个地方一点不熟,方向都摸不清楚。胡明来回答。 方向不是朝东吗?路不熟,可以问老百姓。 你有把握就走吧。 胡明来不以为然地回答。他不把自己的任务看作是光荣的责任,认为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差遣。所以既不着急,也不想办法,一切听从刘得胜的支配。 刘得胜认为连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们,是对他们的信任。特别是排长这次受伤,他很受感动。因此,他觉得对排长的安全,负有重大的责任,不能丝毫马虎。他不顾胡明来高兴不高兴,抬着担架就向前走了。 夜色愈来愈黑了。他们愈走离开村庄愈远,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们经过几天炮火的震撼,脑子一直热烘烘的,突然掉进这样一个静寂的世界,四顾茫茫,有些胆怯起来。 胡明来在战场上,仗着群胆,也还能打几个冲锋。这时,仿佛总有什么鬼跟着他似的,感到有些恐惧。他不时地问: 刘得胜,你不要弄错了方向。 你瞧!北斗星不是在那里。 没有向导,你瞎摸,啥辰光到海安? 你跟着走吧。我不会把你带到敌人那里去。 事实上,胡明来并不是完全辨不清方向,而是他对向东去不感兴趣。他所希望的是打回江南去。没有想到打来打去,结果,走回头路。他很失望。他想起他的师娘,虽然比他大十几岁,但她没有生过孩子,还很清秀,不瘦也不胖,两只眼睛很迷人。他记得,他初到他们店里,他只有十六岁。师傅经常打他,骂他,而师娘总是在背地里抚慰他。他觉得她象自己的母亲。他冬天给她生火盆,夏天给她烧水洗澡。只要她有什吩咐,他都很乐意去做。这样,他不仅生活上和她亲近,感情上也和她亲近。因此,他对自己的手艺也就一天天热爱起来。当他出师的那年春天,本可以独立谋生;不料在元宵节晚上,师傅出去赌博没有回,师娘把他叫去说:你舍得离开我吗?他被她的话所感动,不由地扑倒在她身上了。他常常被这种回忆所召唤,无形中留恋起江南来。他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跟着刘得胜走到卢家桥了。 这是从黄桥到海安当中的一个小集镇。店铺不很多,但已实行空舍清野。不仅看不到一点灯光,连任何一点声音也听不到。集镇北面的一座木桥,已被破坏。桥边倒下一株大槐树,横在大路中间。路上的泥土挖得很松,好象埋了地雷。 他们既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已经走上大路,不会迷失方向了;焦急的是唯恐踏上自己的地雷。胡明来叫屈地喊道: 真倒霉,桥也没有了。 你不要叫屈,这是民兵的功劳。刘得胜说。 你看怎么过去? 让我下河去试试看。 刘得胜从河边慢慢把脚伸到河里,河水不深,河泥很滑。他搅着河水,哗哗地走到对岸,找到上岸的斜坡,立即掉头往回走。他们抬着担架,小心地下到河里,一步一步踩过河去。当他们踏上河对岸的大路,刘得胜象脱离险境似的,高兴地说: 你瞧!我们不是走上了正路吗! 一轮圆月从东海边升起,星光就显得微弱了。田野、村庄、树木,沐浴在轻盈的月光中,清新而宁静。刘得胜充满着信心,相信能按预定的时间赶到海安镇。胡明来却感到自己肩上的负担愈来愈重,希望停下来休息。他们在同一条路上前进,两个人的思想却开始不对头了。 天不亮,他们毕竟赶到了海安河南岸。从东南和西南撤下来的队伍,象潮水般汇合在一起。桥头上点着照明柴,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站在桥头上的指挥员,命令各个部队挨次序通过,不准抢夺。 刘得胜和胡明来是走自己选择的路,变成了散兵,因此,任何一个队伍都不让他们插进去。他们开始着慌了。胡明来看到大部队这样撤退,不知道要撤到哪里去,开始动摇了。他对于打回江南去的希望,感到幻灭。他怎么办呢? 老胡,你在这里看护排长,我上前去看看。 刘得胜很快跑到桥头上,向维持秩序的指挥员敬了一个礼,请求让他们插在队伍中,早点通过去。那位首长对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很高兴地跑回来了。 他没有想到就在部队交叉运动中,胡明来偷偷地溜跑了。他气得两脚直跳,但又不愿意让排长知道,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只得请求兄弟部队派一个战士协助他把伤员送过大桥。他为了不让排长受刺激,找了一个民兵接替胡明来。他心里咒骂:胡明来这小子,逃得出部队,看你能不能逃出民兵的关口,总有一天把你抓回来。 刘得胜和那民兵抬着担架走出海安镇,天已经蒙蒙亮了。熹微的晨光,如同万道金线,展现在他眼前。他怀着胜利的喜悦,迎着曙光向东海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