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用望远镜尽量朝最远处望去。他屏住了气:是它!他顿时什么都忘了。前方,在伊塞克湖湛蓝湛蓝的边缘上,出现了白轮船。来了!就是它!成排的烟囱。白轮船又长、又威武、又漂亮。行驶起来,就像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稳。孩子赶紧用衣襟擦净了玻璃,又一次 调好了焦距。轮船的轮廓更清楚了。现在可以看出,轮船在波浪中微微颠簸着,船尾后面拖着一条明晃晃的、泡沫翻滚的长带。孩子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白轮船。要是能依他的心愿,他一定央求白轮船开近些,让他看看船上的人。可是白轮船不知道这一点。白轮船慢慢地、十分气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不知从何处而来,不知向何处而去。白轮船在湖上行驶,很 长时间都能看得到;孩子也要想很长时间,他想的是他怎样变成鱼,顺着河游去找白轮船 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在卡拉乌尔山上看到蓝色的伊塞克湖上的白轮船,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将起来,他一下子就断定,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伊塞克湖上的水手)就在这条白轮船上。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非常希望是这样的。 他既不记得爸爸,也不记得妈妈。他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谁也没有来看过他。但是孩子知道:也的爸爸在伊塞克湖上当水手,他的妈妈同爸爸离婚以后,将儿子留给爷爷,自己到城里去了。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爷爷有一次到那个城市去卖土豆,去了整整有一个星期。回来后,在吃茶的时候对别盖伊姨妈和奶奶说,他看到了女儿,也就是这孩子的妈妈。她在一个大工厂里做织布工。她有了新的家庭,有两个女儿,她将她们送进了幼儿园,一星期只能见一次面。她住的是一座大楼,但是只住了其中很小的一间,小得没有地方转身。老人家说,女儿老是哭,求他多多担待,他们在等待分配新房子。什么时候能分到,还不知道。但是,一旦分到了,要是丈夫答应的话,她就把儿子接去。她请他老人家暂时再等一等。爷爷劝她不要难过。最要紧的是,要跟丈夫过得和睦,别的事情都好说。至于儿子,更不用挂心。只要我活着,这孩子我谁也不给;等我死了,自有苍天指引他,一个活人总会找到路走的别盖伊姨妈和奶奶一面听爷爷讲,一面不住地叹气,甚至还一起哭过一阵子。 也就是在那一次喝茶的时候,他们也谈到了他的爸爸。爷爷听人家说,他从前的女婿,也就是这孩子的爸爸,好像还是在一条轮船上当水手,好像也有了新家庭,有了孩子,不知是两个,还是三个。就住在码头旁边。好像他已经戒酒了。他的新妻子每次都要带着孩子到码头上迎接他。这么说,孩子想,他们接的就是他的这条船了 轮船前进着,渐渐远去。它那长长的白色身躯在蓝色的湖面上悠悠地行进着,烟囱里吐着青烟,并不知道有个孩子变成鱼正朝它游去。 他希望变成这样的鱼:身上一切全是鱼的身子,鱼尾巴,鱼翅膀,鱼鳞,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让又大又圆的头长在细细的脖子上,眼睛也要像原来的。当然,像是像,但不能完全跟现在一样,要眼睛看东西能够跟鱼眼睛一样。 应当是在爷爷修的水池里变。摇身一变,他就是鱼了。然后他一下子从水池里蹦到河里,钻进汹涌的激流,顺流而下。然后就一面游,一面不时地蹦到水面上朝两边看看,等他游到护林所旁边,他要跳出水面,向爷爷摆摆鱼翅打个招呼:再见,爷爷,我很快就要回来的。爷爷看到这样的稀奇事儿简直惊呆了,不知道怎样才好。还有奶奶,还有别盖伊姨妈,一齐都张大了嘴巴站着。哪里见过这样的怪事:头是人头,身子却是鱼身!他也朝她们摆摆鱼翅:再见了,我要去伊塞克湖,到白轮船上找我那当水手的爸爸去。然后他又继续往前游。他从吊桥的铁索下面钻过,又擦过岸边的河柳丛,然后就顺着水声隆隆的峡谷一路向下,一直进入伊塞克湖。 伊塞克湖像大海一样辽阔。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里游着,过了一浪又是一浪,过了一浪又是一浪,终于来到白轮船跟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他对白轮船说,天天拿望远镜望你的就是我。船上的人都感到十分吃惊,一齐跑过来看这件稀奇事儿。这时他对当水手的爸爸说:爸爸,你好,我是你儿子。我是来找你的。你算什么儿子?你是半人半鱼!你快把我拉上船,我就变成人形了。妙极了!好吧,咱们就来试试看。 爸爸撒下渔网,从水里将他捞上去,放到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复了原形。然后然后 然后白轮船继续往前开。他就把自己知道的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讲给爸爸听。讲讲他那里的山,讲讲那些石头,讲讲那条河和山林,讲讲爷爷修的水池,他就是在那里学游水的,学着像鱼一样睁着眼睛游 当然,他要对爸爸讲讲他在莫蒙爷爷家过得怎样。要爸爸别因为人家喊他快腿莫蒙就以为他不好。这样的爷爷到哪里都找不到,这可是最好的爷爷 冬天的晚上,事情做完后,爷爷就给我讲故事。我知道,这时候外面是漆黑漆黑、冰冷冰冷的夜。风刮得很凶。连最大的山在这样的夜里也胆小起来,挤成一堆,拼命朝我们的房子、朝窗户里的灯光眼前靠。这叫我又害怕又高兴。我要是一个巨人,我一定要穿上巨人的皮袄,走出房去。我要大声对山说:山,胆子别那样小!有我在这里。就让风大,就让天黑,就让雪猛,我一点都不怕,你们也不要怕。快站回原地方,别挤成一堆。 爷爷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就想着这一切。他往往要讲很长时间,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十分好笑的。有一个故事特别好笑,说的是,有一个叫奇巴拉克的像小指头大的小孩子,一天,狼碰到奇巴拉克,说:什么小虫儿,在这里碍事绊脚的?我一下子就把你吃掉。奇巴拉克说:狼,你别碰我,要不然我会叫你变成狗的。哈哈哈,狼大笑起来,哪里见过狼变狗的?你还犟嘴,我吃了你。说完就把奇巴拉克一口吞下。吞下后,就忘记了。但是从这一天起,狼就打不成食儿了。只要狼一开始偷偷摸摸地朝羊群跟前靠,奇巴拉克就在它肚子里喊:喂,放羊的,别睡啦!我大灰狼偷羊来了!放羊的人拿着木棒赶来,狼就跑。放羊的人撵着,心里稀奇起来:这大灰狼疯啦,自己在跑,自己却又在喊:快来追我!不管到哪里,奇巴拉克都不放过它。到处有人撵它,到处有人笑它。狼饿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奇巴拉克故意逗它说:到塔什玛特家里去吧,他家的羊才肥哩!到巴伊玛特家里去吧,他家的狗是聋的。可是狼一动也不动,呜鸣地哭了起来:我哪里也不去了,还是到随便哪一家去当条狗好些 爸爸,这个故事很好笑,是吗?爷爷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有叫人听了发愁的,有叫人害怕的,有叫人伤心的我们就是这样过冬天的。冬天很长很长。要是没有爷爷讲故事,到冬天是很乏味的。 白轮船渐渐远了。轮船的烟囱在望远镜里已经看不清了。轮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现在孩子该给随爸爸轮船航行的故事想出个结尾了。一切都想得很好,就是结尾老是想不出来。他可以毫不费事地想象出他怎样变成鱼,怎样顺着河向湖里游去,怎样遇到白轮船,怎样同爸爸见面。也能想象出他要对爸爸讲的一切。但再往下,事情就难了。因为,如果再往下,就要看到岸了。轮船就要渐渐靠近码头,水手们准备登岸,他们就要各自回家。爸爸也要回家,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在码头上等他。这可怎么办呢?跟爸爸走?爸爸肯带他吗?要是带他,妻子就要问:这是哪一个?从哪里来的?他来干什么?不行,还是不能跟爸爸走 白轮船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小白点儿,太阳眼看着就要落到水面上。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紫红色的湖面正闪着耀眼的光芒。 轮船走了,不见了。白轮船的故事到此结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