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冬背着背包拿着车票,坐上了通往夏村的小公共汽车。 乡下的车其实并不破,座位是墨绿色碎花软垫,脏兮兮的感觉,车上有种说不清的味道,晕车的人绝对是雪上加霜。阿冬庆幸自己不晕车。 车上的人都说着听不懂的土话,少有的几个年轻人衣着鲜艳得土气,阿冬外来者的气息一眼即明。大概是因为集日又是周末,车上人挺多的。 他挑了后面靠窗的位置坐,车快开时上来一个男青年,在他身边坐下。看着比阿冬大几岁,穿着印着字母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很普通的样子。阿冬看了眼便闭上眼睛休息,据说大约两个小时的路程。 阿冬是被身边的人推醒的。 到夏村了? 到终点了。 茫茫然的下了车,才发现这就是个停车场。东边大概就是夏村,房子稀拉拉的立着。 他正要抬脚往那边走,却被拉住:这头。 那是黄村,夏村还要再走三公里多。我是夏村的,你跟着我吧。 这的村子规模都不大,分得挺散还都在山坳里的,政府干脆弄个集散点,学校班车都在一个地,能省钱也能集中资源,反正对乡下人来说三五公里的都不算路。 阿东跟在青年的后面,山路并不算难走,大概两三人并行的宽度。 你到夏村干嘛?青年的普通话还算标准,带有乡音。 找人。 找谁? 夏有财。你认识吗? 青年折开探到路上的树枝,你找他干嘛? 他是我父亲。 啊!青年人说道。 阿冬抿了抿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妈让我来的。 沉默了一会青年问道:没找错人吧? 不知道。是我妈告诉我的地址。我有照片。 阿东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出夹在里面的一张泛黄的双人照递给青年。 青年停下来接过看了好一会后还给阿东,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阿东心知没有找错。也不计较青年的沉默:怎么称呼? 夏生。你呢? 夏冬。夏村都姓夏吗? 大部分是。 山路开始向上,阿冬注意着脚下,便不再说话,沉默的跟在青年后面。 走到顶恰好能见处在不远山坳里的村落。一条河水玉带般从大山里出来又穿进大山里,河边低地处便是村子所在,有低矮的瓦片老屋也有两三层的小洋楼,房子与房子间并不紧密,错落有致,看起来不错的样子。阿冬猜那应该就是夏村。 然而除了一两句提醒小心外夏生不再说话,某种奇怪的东西让阿冬也没有多言。感觉走了很久,看手表也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走到了山脚之前看到的村子处。 村子没有多少人,他们路过的很多房子都静悄悄的,透露着破败的气息。即使是那些小洋楼,不少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人居住,而且有的洋楼是土木结构看着很有年代,有的则是新式的瓷砖小楼。夏生领着阿冬径直走向一栋两层的瓷砖洋楼,在院子外站住说:这里是村长家。 阿冬忽然明白夏生的意思,他看着这个有双明亮眼睛的青年,最后也只是轻声道了谢。 村长五十多岁的样子,肤色黝黑身材矮小壮硕。村长的儿媳妇刚生二胎,他妻子去市里儿子家帮忙,因此只有村长自己在。 夏有财啊村长拿着阿冬作为凭证的照片,叹气般的念着他生父的名字,问道,你妈妈呢? 年初去世了,胃癌。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他想起母亲形容枯槁躺在白色病床上,去夏村,莲花市云林县桃源镇夏村,你爸在那。停了一会儿后,他又听到她用很轻的语气说:把我的骨灰带过去。 料理完后事,他背着背包,装着母亲的骨灰,坐上七个多少小时的火车转三个小时的汽车后再转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夏村。 他听到村长叹气的声音。 村长带阿冬走到了院子门口,指着靠山的那头高处一栋贴着青花瓷砖的二层小洋楼,他家在那,家里有人,你自己去吧,我还得去给猪喂食就不带你过去了。 阿冬顺着路过去,路上经过一个关着门的院子,里面有流行音乐传出。村长说的房子在稍微更高的地方,踏着石砌的台阶上去,铁栏杆半围着一小片水泥地,青花小楼就在这里。 阿冬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劳动的青年,夏生。 他有点惊讶。夏生冷淡的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正拿着农具翻动晒着的豆子。 村长让我过来的。 我知道。你进来吧。 生生,谁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温柔和气的模样。 夏有财那头的儿子。夏生如此说。 女人上下看了阿冬很久,笑道:自己来的?可不容易呢,进来吧。 阿冬在心里猜测夏有财和他们的关系,或许她是夏有财兄弟的妻子,那夏生就是自己的堂兄弟。 大厅里摆了张大圆桌,阿冬坐在圆桌旁,女人给他端来了茶水和瓜子花生,很客气的说:别客气。 阿冬道了谢,两人一起坐着,看着门口劳动的夏生。 很快夏生便进了屋,女人站起来对夏生道:我去收拾一下房间,你和他说说吧。 夏有财两年前就死了。阿冬咕噜噜的灌下两大杯水后说。 阿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从没见过夏有财,而继父在五岁的时候出现父位算不上缺席,所以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如果不是母亲的要求,他大概也不会过来。在母亲的描述里,夏有财就是一个有点聪明的比较会做生意的农民。 你没有去过海市吧? 阿冬摇头。 他葬在那。你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这并不奇怪,他母亲都再婚了,夏有财再婚很正常。 我是你哥。同父异母。 阿冬发现自己不是很惊讶,夏生停了一会儿接着道:你就说你是从海市来的。别让我妈看到那张照片。 好。 吃过晚饭阿冬就回了夏生母亲为他准备的房间。他坐在房间的藤椅上,看着放在桌上的母亲的骨灰盒发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叫自己带骨灰回来,毕竟母亲并不像念着夏有财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生过了敲门,一起喝两杯? 两人到三楼顶楼的阳台,带着一打啤酒和几包泡椒凤爪还有花生米。 在晚上才知道村里有多少人。灯光稀落,不少房子是黑着的,但也有一半亮着。星星满天,风也很凉快,并不是很热。不远处的河水闪闪发亮,似乎听得到水流声,大山黑乎乎的一片,安静又宏大。 你知道多少?夏生问? 我妈只说她和他不合所以离婚了,只是他去别地做生意就没了消息。 也不算错吧。夏有财在海市生意做得不错,有一家公司,房子好几套。我得了两套,另外加上这栋房子。 他怎么死的? 车祸。当场就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你。停了一会儿夏生又问,房子你要吗?不错,他老婆人不错,该你的会给你。 夏生摇头,我妈给我留了点,不用了。 你妈呢? 年初去世了。胃癌。 两人再无话语。 第二天阿冬醒来的时候,已是九点多。房子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大厅的圆桌上摆着一盆煮好的小地瓜,桌上的电饭煲亮着灯,他打开看了下,是一点白粥。阿冬猜是给自己留的,也不客气,到厨房拿了碗筷利索的吃了,又收拾干净。 门口依旧晒着豆子,阿冬走到围栏边上,下面有一鸡舍,篱笆围着几只鸡鸭在里面扑腾。 夏生的母亲扛着锄头提着个篮子从不远处的田里走过来,起来啦?给你留的饭吃了吗? 吃过了。谢谢伯母。夏生呢? 去后山砍些竹条做扫把。 篮子里装了一把长豆,还又一捆青菜。阿冬在夏生母亲身边坐下跟着折豆子。 你多大了呀? 实岁二十二。 比生生小一岁啊。你妈是李秋霞吧? 阿冬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依然是温柔的神色。 你和她长得太像了。她还好吗? 他沉默了下,把昨天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女人的手停住了,阿冬看见她的眼睛红了起来。 您,认识我妈妈吗? 夏生母亲站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拿了一张老照片递给阿冬。 黑白照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孩背靠背面对镜头笑着。阿冬看了一会才认出左边的女孩是自己的母亲。 这是我们十八岁一起去镇上拍的。 照片上长辫子女孩笑容灿烂。阿冬有点恍然,夏生的母亲看起来比病前的母亲老了十几岁,原来,她们曾经是好友吗。 夏生是我哥哥吗?可是,怎么会? 她拿回阿冬手里的照片,阿冬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都过去了 阿冬想问什么,可是看着夏生母亲的样子,最后还是沉默了。 夏生回来似乎有所发觉,他看了看阿冬,阿冬不看他,最后他们都装作什么都事都没有。 中午吃过饭,夏生母亲回房间休息。阿冬发现她的眼角一直红着。 你跟我妈说了什么?夏生不客气的问。 她知道我妈的名字。 夏生沉默了一会,冷笑一声:你妈从没有告诉过你,她也是夏村的人吧。 阿冬摇头。 她叫你来干嘛呢?夏有财已经在外面安家落户,连爷爷奶奶的坟都迁出去了,根本不会再回来。你妈不可能不知道。 她叫我把她的骨灰带回来。 何必呢夏生喃喃道。 这栋房子,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夏有财回来盖的。夏生站起来转了个身说道,当年夏有财和我妈结婚不到半年就带着你妈,我妈的表妹兼好友,私奔了。那天我妈刚发现怀了我,在家里等着告诉丈夫好消息。他们拿走了证件,我妈和他只是摆了酒席还没来得及办证。爷爷气病了,你姥姥也一病不起。 后来呢?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妈带着我嫁了邻村的,那男人对我们很好,可惜两年后意外去世,我们就又回来了。夏有财回来后我跟着他到外面去上学,寒暑假才回来,并不是很清楚你妈妈家的事情。只是听说你姥姥去世后你舅舅带着你姥爷到市里去了。 阿霞回来过的。夏生的母亲不知道何时从楼上下来,看着他们说。 妈,你怎么没有休息? 我没事。她在桌边坐下,以前我是很恨他们的,不是他们,我这辈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但是又怎样呢,日子还不是过来了 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的。下午叫生生带你去你姥姥的坟那吧,你妈应该是想留在你姥姥身边。她当年回来,表姨已经去了,表哥不让她进门,姨父也不愿意见她。她哭了好久,村里人都不待见她,她来求我原谅她那样对我我狠不下心 阿冬姥姥的坟,在山腰上,遥遥对着村口的位置。 夏有财回来带着的妻子不是你妈妈,你舅舅知道后打了他一顿,后来他去找你妈妈,没有找到,回来没多久你姥姥就走了。 下了山阿冬去找了村长,村长打电话叫回了他舅舅。把母亲的骨灰盒埋在姥姥的坟旁,阿冬跟着舅舅去看了姥爷。姥爷有点老年痴呆,几次抓着他的手喊阿霞有时也喊姥姥的小名。他们没有告诉老人女儿去世的消息,清醒的时候老人乐呵呵的和外孙谈笑,但并不愿意提起女儿的话题。 从舅舅家离开,阿冬又回了夏村。他在夏村和夏生及夏生母亲住了一个多月,时不时听夏生母亲谈他们年轻时的事情,直到学校快开学才离开。 回头我们一起去海市吧。夏生对阿冬说。 阿冬坐在班车上,班车缓缓启动,他点头,看着夏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