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真实历史中的泼韩五

　　韩世忠是一代抗金名将，在南宋开国的诸次战役中功勋卓著，为世称道，久誉不衰。但据相关记载，在其未发迹之时，他本是延安府一名无产业的泼皮，被乡人戏称为泼韩五。而他的这一出身、性格以及行事作风在历史上的表现与影响将是本文关注的焦点。
　　所谓泼皮，在辞海中的解释十分简单，即流氓、无赖。例如，在《水浒传》第十二回提到：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宋史韩世忠传》的记载也基本可以印证这一点：
　　韩世忠，字良臣，延安人。风骨伟岸，目瞬如电。早年鸷勇绝人，能骑生马驹。家贫无产业，嗜酒尚气，不可绳检。日者言当作三公，世忠怒其侮己，殴之。年十八，以敢勇应募乡州，隶赤籍，挽强驰射，勇冠三军。
　　此外，据民间传说，居家时的他还曾在水中遭遇巨蟒，蟒缚其身，常人早已气绝身亡。只因他力大无穷，竟卡住蟒头，与这巨兽相持良久。而后裹挟巨蟒奔至家中，用自家菜刀结果了大蟒的性命，啖食其肉，一众骇然。
　　综合以上的史料、传说并结合民间心理，可以为我们理解像韩世忠这样的泼皮提供一定参考。即：泼皮不仅身为无产破落户，往往这类人还带有勇武、狡黠、市侩、圆滑、放荡不羁等性格特点。就是这样一位泼皮，又是如何做得一代名将呢？
　　通过《宋史韩世忠传》的记载，笔者发现这位韩世忠将军自登上历史舞台之后，在三个历史时期的三种鲜明态度是尤其耐人寻味的。首先，在一系列军事战役中，韩对敌人的态度：水火不容、毫不手软、除恶务尽、爱憎分明；第二，在他功成名就后，面对宋高宗、秦桧为首的投降派同时也是朝廷中的统治者、当权派的态度避其锋芒、明哲保身、恬淡自居、忍辱负重；最后，在面对千古冤案忠良岳飞被诬下狱，并最终枉死的态度上，韩世忠立场严明、仗义执言、不畏权贵、不计身命。泼韩五一生的忠烈、韬晦与气节也可以说全部囊括在这三个时期的三种态度中了。
　　在《宋史》韩世忠的列传中，史家关于他勇悍与战功的描写是不吝笔墨的。先是击西夏、执方腊、讨叛军、战女真；之后痛陈利弊，规劝宋高宗不可一味逃命，确保江南半壁与敌对峙；拥兵勤王，扫灭苗刘叛乱，为南宋除去肘腋之患；以八千死士缠斗金兀术十万虎狼，取得黄天荡大捷，威镇寰宇；屡破金齐联军，使儿皇帝刘豫颜面尽失，最终被废；力主北伐，恢复故国在这一系列军旅活动中，韩世忠的表现无不是慷慨激昂、身先士卒，每每涉险被创，危然后安。史书记载：尝中毒矢入骨，以强弩括取之，十指仅全四，不能动，刀痕箭瘢如刻画。
　　宣和二年，方腊反。江、浙震动，调兵四方，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次杭州，贼奄至，势张甚，大将惶怖无策。世忠以兵二千伏北关堰，贼过，伏发，众蹂乱，世忠追击，贼败而遁。渊叹曰：真万人敌也。
　　又一次：
　　时胜捷军张师正败，宣抚副使李弥大斩之，大校李复鼓众以乱，淄、青之附者合数万人，山东复扰。弥大檄世忠将所部追击，至临淄河，兵不满千，分为四队，布铁蒺藜自塞归路，令曰：进则胜，退则死，走者命后队剿杀。于是莫敢返顾，皆死战，大破之，斩复，余党奔溃。乘胜逐北，追至宿迁，贼尚万人，方拥子女椎牛纵酒。世忠单骑夜造其营，呼曰：大军至矣，亟束戈卷甲，吾能保全汝，共功名。贼骇粟请命，因跪进牛酒。世忠下马解鞍，饮啖之尽，于是众悉就降。黎明，见世忠军未至，始大悔失色。
　　竟诳戏万人于酒食谈笑间，其雄略如此，罕有人及。
　　（建炎）三年，帝召诸将议移跸，张俊、辛企宗请往湖南。世忠曰：淮、浙富饶，今根本地，讵可舍而之他？人心怀疑，一有退避，则不逞者思乱，重湖、闽岭之遥，安保道路无变乎？淮、江当留兵为守，车驾当分兵为卫，约十万人，分半扈江、淮上下，止余五万，可保防守无患乎？
　　一番言语，足见其不仅性格泼辣，更是对南宋初年的战略情势观察入微、了然于胸。
　　苗刘兵变发生以后，韩世忠得到张俊的情报，大恸，举酒酹神曰：誓不与此贼共戴天！士卒皆奋。及至围城之时：
　　世忠复舍马操戈而前，令将士曰：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被数矢者皆斩。于是士皆用命。贼列神臂弩持满以待，世忠瞋目大呼，挺刃突前，贼辟易，矢不及发，遂败。傅、正彦拥精兵二千，开涌金门以遁。世忠驰入，帝步至宫门，握世忠手恸哭曰：中军吴湛佐逆为最，尚留朕肘腋，能先诛乎？世忠即谒湛，握手与语，折其中指，戮于市。
　　好一个忠烈的泼韩五，不仅率军勤王，作为高级将领的他还能亲执叛贼吴湛，为皇帝雪耻，其个性与爱憎显露无遗。然而，宋金对峙形势逐渐明朗之后的韩世忠，却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人有几多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年事已衰残，须鬓苍苍骨髓乾。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闲。
　　这是一首由他亲自填词的《南乡子》，字里行间已透露出此时的作者放舍功名、恬淡自守的心境。
　　自建炎五年以后，以高宗和秦桧为代表的力主和议、罢兵的投降派在南宋朝廷逐渐成为主流。起初，韩世忠还上书力谏，遭冷遇后，他又抗疏直言秦桧误国，桧讽言者论之，帝格其奏不下。此种情势下，泼皮韩五，其性格中世故与圆滑的一面便适时地表现出来了。在切身感受到皇帝、朝廷对待领军将领的态度发生变化后，他马上意识到政局的诡谲难料与自身处境的危殆。随即，连疏乞解枢密柄，继上表乞骸。十月，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福国公，节钺如故。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得见其面。正如，在他的又一首《临江仙》中写道：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翁。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这一招明夷隐忍策略果然奏效，与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然惨死风波亭的岳飞相较，它显然为韩世忠赢得了皇帝的同情，也许是看在他当年救驾有功、忠勇可嘉的份上，最终对他网开一面，使韩将军得以保首领于家，寿终正寝，及死，刚朝服、貂蝉冠、水银、龙脑以敛。由此看来，韩世忠性格中固有的圆滑、变通，确实在生死关头挽救了他的性命。
　　行阵间的他与士卒同生共死、绝甘分少的事例在史书中俯拾即是，恕不赘叙了。但在对待岳飞冤案的鲜明态度上，又使他与那些遭遇失势、贬谪进而消极、畏缩的官僚士大夫有了鲜明的区别。《宋史韩世忠传》记载：
　　性戆直，勇敢忠义，事关庙社，必流涕极言。岳飞冤狱，举朝无敢出一语，世忠独撄桧怒
　　《建炎以来繋年要录》卷一百四十三载：
　　初狱（岳飞冤狱）之成也，太傅醴泉观使韩世忠不能平，以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报天下乎？
　　赋闲在家的韩世忠，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南乡子》、《临江仙》的恬静安生，以及西湖边骑驴过桥、踏雪寻梅的逍遥翁形象，更有这一声代表全天下有血性、有良知的人对奸佞发出的怒吼与问责。有人好意劝止，他即道：今畏祸苟同，他日瞑目，岂可受铁杖于太祖殿下？时一二大将，多曲徇桧苟全，世忠与桧同在政地，一揖外未尝与谈。
　　《宋史韩世忠传》对他一生的评价，曾以一惜字作结：
　　高宗惟奸桧之言是听，使世忠不得尽展其才，和议成而宋事去矣。暮年退居行都，口不言兵，部曲旧将，不与相见，盖惩岳飞之事也。昔汉文帝思颇、牧于前代，宋有世忠而不善用，惜哉！
　　而我认为，相比韩世忠与其同时代的领军将领，他已经是最享优渥的了。与当时的常败将军刘延庆、刘光世相较，青史中的韩世忠有功、有德；与吴玠、吴璘、刘琦等人相较，世忠更享盛名；与张浚相比，他没有趋炎附势，保持了个人的名节；与大英雄岳飞相比，他有福、有终。而这一切，不能不说与其放荡不羁、勇武任侠且不失变通和圆滑的泼皮性格密不可分。正是这一性格特点，既成就了韩世忠，同时保全了韩世忠。而他在那晦暗时局中的一声长啸，不仅为他戎马倥偬的一生画上了一颗圆满的句号，更倏忽间豁破了世人心中经久的阴私与狭隔，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里点燃了一盏代表骨鲠与不屈的亘古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