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5期 文王月冰 父亲去世之后,我对母亲和弟弟的不满上升到难以压制的地步。看着父亲的遗像,我不停地哭,想问母亲为什么只爱弟弟,父亲和我就如此不重要? 母亲和弟弟向来彼此深情,我与父亲不在他们那个深情世界里。我知道这与父母感情不好有关,父亲确实对母亲不算好,母亲非常辛苦,弟弟疼母亲,对父亲很有意见。 每次父母矛盾爆发,弟弟总是站在母亲的阵营,虽不说话,但用行动排斥父亲,与他几乎零交流,我觉得这是冷暴力。 父亲几次生病,都是我接送他去医院,住院期间也一直是我照顾他,弟弟一开始也来,但来也不说话,后来父亲就不要他来了。我要母亲劝弟弟多与父亲亲近,母亲答应得十分勉强,替弟弟找各种借口。 父亲去世后,我总想起他在世时的孤独,他其实那么渴望弟弟与他亲近,但终究没能如愿,这样的结果,我觉得母亲和弟弟都有责任。 讨糖吃的孩子 母亲隐约看出我的不满,担心我恨弟弟,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还一个劲替弟弟说好话,又说弟弟对她很孝顺,看在她的份上不要责怪弟弟。 我不再说什么,但心中的埋怨与不满丝毫没减少,我很少给母亲打电话,与弟弟更是极少联系。父亲走了,我觉得我继承了他的孤独与寂寞,既然母亲不需要我,她有弟弟已足够,那么我就离得远远的吧。 可没多久,我终究还是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有一天,母亲主动给我打电话,说她从乡下来城里帮弟弟带孩子了。听得出母亲想要来我家看看,我和弟弟的住处离得并不远。 我握着手机,眼睛恰好看到桌上父亲的照片,眼泪哗就流下来,良久没说话。母亲小心翼翼问我怎么了、是否还好,自从父亲去世后亲情的枯竭一直让我的心干涩疼痛,母亲的话像一滴清泉,迅速让我的心润出花纹。我看着照片里的父亲,心里说:爸,妈还是想我的吧。于是,我接母亲来家中玩。 吃饭时,母亲不停站起来,说臀部胀痛,不能坐。她告诉我,这种现象已好长时间了。我连忙问:弟弟没带你去医院吗?母亲挤出笑脸,似乎是努力讨好我,说弟弟夫妻俩都太忙,才生了二胎、买了车库,生活压力大,她不想麻烦他们。 我一愣,母亲不是想我了,是要我带她去医院。多年前,她也有过这种病状,是我带她去医治好的。 她就是这样,一有问题就舍不得麻烦弟弟,总是来找我。我实在生气,给弟弟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带母亲去看病。弟弟说他要带她去,但母亲不信任他,说我带她去才放心。我几乎吼起来:怎么只在看病的时候这么信任我?平时可是把所有信任都给了你! 母亲蔫蔫地回弟弟那了,因为我拒绝她的这种不公平待遇。看着她微微弓着背、脚步沉重地消失在弟弟家房子的楼道里,我的心像被锯齿拉动,又气又心疼。 两天后,弟弟打来电话,一再拜托我带母亲去医院。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去找了母亲,母亲小声说:好了很多,可能就是坐得太久,不必去医院了。 我气冲冲拖着她上车往医院走,到了医院,我急匆匆跑在前面,母亲像个讨糖吃的孩子,费力地跟着我。 我好想甩掉她呀,可我的心真是痛这一幕如此熟悉。 小时候,母亲在镇上包子店打工,我总是央求她带我去,可店老板不喜欢母亲做事时带个孩子在身边,母亲每次带我去,都努力讨好老板娘,一刻不停地做事,可即使这样,老板娘还是很反感我出现在店里。 一个寒冬清晨,母亲悄悄去上班,我很快就知道了,远远地跟着她,母亲快步走着,大声喊着要我回去,可我倔强地跟着,母亲想甩掉我,但又不放心我,偶尔转过身看看。 突然,一头大水牛从侧边朝我疯狂奔来。母亲喊我赶紧躲开,我哪里知道躲,只顾着追她。母亲朝我飞奔,又担心惊了水牛,只好快速从水田里过来,一下子抱住我,水牛笨重的身体把我们擦倒在地,母亲紧紧护住我,直到水牛远去。 由于鞋子刚才在水田里灌满了水,母亲冻得瑟瑟发抖,一边背起我往镇上赶去上班,一边呢喃:我真想把你扔在这,可我怎么就是舍不得呀。 如今,我也舍不得扔下你呀,我偏心的母亲。你也曾那么依依不舍地爱我,你与父亲多年不和、身心皆苦,却始终没有离婚,舍不得的因素里也有我这个女儿吧。 弟弟的秘密 母亲的病需要住院,她躺在病床上,小心翼翼地不提弟弟,我知道她这是在保护她的宝贝儿子。可我不能不提,我说你这么心疼他,一切都只顾着他,他真心实意带你看病吗?你现在躺在这,他来看你吗? 就在我数落时,弟弟来了。看到弟弟,母亲两眼放光,但很快又暗下来,在我面前,她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我心里不是滋味,识趣地离开病房。 回到病房时,看到母亲在热情地给邻床阿姨送水果,都是价格昂贵的进口水果,车厘子、金果,这些是弟弟送来的。邻床阿姨连声说:您不要给我这么多,这些都很贵的。 母亲脸上泛着满足的微笑,说:我儿子买的,他很会买东西,这些都只四五元钱一盒,好吃着呢,你多吃点。除了母亲,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弟弟。弟弟微笑着说:我有特殊渠道买到这些水果,便宜。 然后,弟弟牵我到病房外,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母亲疼爱我,不准我带她来看病,生怕麻烦我,我没办法才要你带她来,但钱不能要你出。还有,我给她买的那些水果、衣服等,都是重新贴过价格标签的,你不要说出来。人老了,内心固执,很多事拒绝改变。 弟弟看看我,看看地面,又抬头看我,继续说,我知道母亲也许确实疼我多一些,我劝她多关注姐姐,但母亲总说她一样爱你,只是你本来就强,不大需要她的爱。可我知道,哪有女儿不需要母亲的爱呢?我理解你的委屈。但我控制不了母亲。我请求姐姐原谅母亲的固执,也原谅我选择了尊重她的固执。听了弟弟的话,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泪花盈眶,心颤颤的。 让她舒服地生活吧 再回到病房时,母亲已经睡熟,脸上挂着微笑。我知道,是弟弟给了她这样轻松的微笑,一方面是因为她深爱弟弟,另一方面则是弟弟选择了一种让她觉得自由而舒适的孝顺方式。 床头柜上是弟弟买来的各种物品,品质都很好,标签上显示的数字却低得像是几十年前的价格。母亲始终以她几十年前的方式爱弟弟,弟弟也以这种方式来孝顺她。 住院期间,我发现了一件事,母亲即使在病房里,在医生面前,即使她身受病痛,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告诉别人她的女儿多么能干,从小到大从不要她操心。 那么,母亲也是深爱我的吧,虽然或许不如爱弟弟那么深。看着母亲的就诊单和头上的白发,我不想再计较,不想再抓着这一点来为难她。流着一脉血液的人,值得用最宽厚的方式来相处。 我用手机悄悄拍下母亲熟睡时的微笑,做成照片,存进专门给父亲设的文件夹里,小声念叨:爸,从此我要好好爱妈妈了,把对您的那份爱也给她,您与她夫妻一场,遗憾多于爱,我帮您弥补。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刘晓刘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