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记之一

　　大约十年前，我在种下了一大片苗木。
　　十年之间，我只是在最初的两年里到过那片地。第一年经常去除草，第二年里去地里给树苗打过杈剪过枝，从第三年到现在，七八年的时间里，除非路过时远远地看一眼，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知道，无论是对那片地还是对于那些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这种态度，都是不负责任的。可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无法再像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样，痛痛快快地流汗，无所顾忌地骂娘，或者面对总是阒无人迹的荒野放声呐喊，发泄自己的郁积内心的戾气。
　　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十年对一个趋于老去的人是非常残酷的。这个人不仅会在失败、羞辱以及嘲讽当中被逐渐磨去所有的棱角，而且他的动作将不再灵活，感觉也不再敏锐，并且会因为勇气丧失而瞻前顾后，如同一只总是躲在黑暗里的老鼠，稍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
　　谁能够指望一只老鼠能像一个战士那样勇敢？
　　不过十年前，我在种下这些树苗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想过。
　　那时候，对于农民来说，种地已经不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菲薄的收入和巨大的投入之间差距越来越大，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纷纷背井离乡，导致大片的耕地被撂荒或者改建为果园或者苗圃。短短的几年之间，小麦，玉米，大豆等等这些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几千年的农作物，这些曾经为人类繁衍做出巨大贡献的植物，就这样被轻易而决绝地抛弃。孩子们再也无法感知风吹麦浪的壮丽，再也不能体会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艰辛，也无从领略金黄的玉米和饱满的大豆带给人们的丰收的喜悦，自然，也不能感受到湿润温热的土地带来的平静和安详。
　　十年的时间，把过去变成了从前，把回忆变成了怀念。
　　最初的两年里，我常常被意外的喜悦而打动。一颗萌发的种子，一棵绽芽的幼苗，一场不期而至的夜雨，都会让我惊喜不已。但是，最令我心动的，还是那些亲密而充实的日子。一个个凉爽的清晨，荷锄戴笠，在间苗、除草、灌溉的空闲中，见证着生命从柔弱到强大的历程；一个个温暖的黄昏，迎风戴月，在晚霞和山影之下，细细地品味劳作带来的身心的疲累、轻松和满足。这种偶然得之的小确幸，在后来的年月里，再也没有遇见。
　　世事沧桑，倏忽数载。虽然树叶黄了又绿，燕子去了又来，人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心境与热情。渐渐地，离开土地越来越远，焦虑和沮丧却越来越多，勇气也在安逸的日子中慢慢消磨殆尽。只是，当年播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一大片的树林，栽下的幼苗业已成了大树。每到阳春三月，满树繁花，可惊艳整个季节；每至炎炎夏日，则槐荫如盖，送来无尽清凉。
　　当年，我们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挥汗如雨的时候，我正当盛年，孩子们还是青葱少年。如今，孩子们业已长大成人，都在为工作和学业努力，自己也已经鬓发渐白，老之将至。
　　十年，可树嘉木。
　　十年，老了岁月。
　　十年，对于一棵树而言，也许只是漫长生涯中的一个小小的片段，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生命中无法忽略的存在。一棵树，虽然荣枯有时，却可以年年开相同的花，岁岁结相同的果，在自己的生命之中轮回。而人却不能。人的生命中即使有轮回，也是以死亡为前提的。无法前缘再续，不能旧梦重温，是生而为人的局限和遗憾。人种下一棵树，可以在某一个时期修剪它，塑造它，爱护它，让它按照人的意愿生长，但人却无法一直守护它。因为即使仅仅只是从生命的长度来看，在树的面前，人是应该自卑的。
　　可是，人还是喜欢种树，尽管这种喜欢是一厢情愿的。这也许和村子以及村子里的人有关。当年我种树的时候，村子里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树，好像树上能够长出馒头和面条一样。人们像服侍祖宗一样伺候着这些有别于粮食的植物，自以为是地用人类的审美装扮树，解读树。却不知人非树，怎知树的心情？不合适的爱带给对方的的必然是不适，人是这样，树也是这样。
　　就像母亲给了我一个在世上行走的机会一样，在一个偶然的心动之间，我种下了这些种子。但是母亲不但生养了我，还教导了我。而我只是播下了种子，却没有能在它们的成长阶段施以任何的关心。我无法确定这些树有没有怨言，但在我的心里，有敬意，也有惭愧。古人说，养心若鱼，种德类树。一个人能不能做到心若瀚海之鱼，也许只有经历过风浪才可知晓；而一个人的内心若要强大如树，则一定要种过一次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