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生官井的悲伤

　　官井的悲伤
　　文安秋生
　　在老家众多的物事中，能让我常常情不自禁忆起的，要数当街的那眼官井了。其原因自不待言：屈指算来，我喝它的水喝了整整二十个春秋，它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无法替代的印记。我每次回乡，总会像梦游一般，循着那条固定的路线走上一圈，从老宅到官井，从泉眼再到杏园。在官井的身边站立片刻，望上几眼，种种或甜蜜或酸涩的记忆便会充溢胸间。
　　说起官井，所有在北方农村生活的人都不该感到生疏。每一个聚居的村庄，都会有一眼或者几眼这样的水井，作为全体村民共有共用的水源。村民们一日三餐和饮用洗涮，都离不开它，它敞开无私的胸怀，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村民。可以说，没有那一眼眼官井，便没有一个个聚族而居的北方村庄。
　　在离开它几十年之后，仍然一趟趟去看望曾经滋养我的官井，几乎完全是为了怀旧，几乎完全是凭着惯性。只有最近这次，我是应电视台记者的要求陪他们一起去的他们发现我的文学氤氲着一种乡土情结，所以建议拍一些镜头，用在关于我的节目里。春节前的一天，冒着刺骨的寒风，我和他们一起来到了我的老家，我的那个村庄。
　　沿着老街西去，我想好了先让他们看看我写过的官井。我想告诉他们，这是一个让我伤感让我忧的地方。前两年我来看它，发现它已比原来破败了许多，肮脏了许多，花墙坍塌了，井台上长了凌乱的杂草。我知道的原因是老街已经少人居住，官井周边已经成为空心村。但官井仍然不失为一口井，它的水依然清凉甘甜，仍然有村民在这里汲水，尽管水位已经下降了不少。站在它的身旁，钩沉黑白照片一般的繁华旧事，常常使我怅惘的内心感慨万千。
　　而今天，这眼官井却让我深深吃了一惊：它分明已经完全干枯了。双脚站在井栏边，我一如既往地探头往幽深的井底望去，看到的不再是记忆中的一汪清水，而只是一眼干窟窿，十几米深的井壁竟然都干黄干黄的，井底裸露着烂砖碎瓦！
　　这就是慈母一般用汁液养育了村人数百年的那眼官井吗？
　　这就是曾与我朝夕相伴，让我魂牵梦绕的那眼官井吗？
　　尽管我早听说，近几年村里的水井纷纷干枯，一多半的乡亲不得不在院里打水窖，花钱去买水了。但今天亲眼看到官井这个模样，我还是万分惊愕。如果说这眼官井在我的心中曾有一双亮汪汪的眼睛，如今它竟然瞎掉了，就像我母亲的晚年那样。凝视着它，我的心脏不由得一阵阵抽搐和疼痛。
　　我可惜我故乡的官井，我可怜我的乡亲们！
　　我们的村庄在明朝初年已经形成。先人们从山西老槐树下移民至此，毫不犹豫地选择在这里落脚，极有可能是看中了这里充足的水源。那道清澈蜿蜒的鸦雀河，仅在我们村管辖的地界里，就甩下了好几个s弯，像一条长长的蛇身曲折回旋。我们的屋舍建在湾里，我们的园田种在湾里，我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些湾里，凿井而饮凿井而灌，一眼眼水井星罗棋布，奉献着它的琼浆玉液，满足着人们的饮用，浇灌着我们的田地。
　　在一辈又一辈的记忆中，我们村前波光粼粼的鸦雀河是不会干涸的，郭家坑里水不干，郭家坑干了断人烟，不知起自何时的这句顺口溜一直传到我们这一代。而我们村的六七眼官井，个个都是水质甜美，泉旺水盛，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极干旱的年头也只是延长一截井绳而已。据老人们讲述，即使历史上那些持续亢旱、赤地千里的罕见年份，我们村也只是无法浇地，村内的官井从未干过，我们的村庄也从来没有闹过水荒。村民们对官井怀着无言的敬畏，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着官井，保护着自己的生命之源。
　　不可思议的是最近短短几十年里，家乡土地似乎每天都在变化，许多美好的东西无言消逝了，许多与人相依为命的东西悄然改变了，种种消逝和改变让人悲伤和无奈：潺潺流淌了无数个世纪的鸦雀河先是断流，然后干涸，我们从此看不到了鱼翔浅底的景象，夏日听不到了十里蛙鸣的大地之乐，布满河岸的芦苇草树都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接着，郭家坑前汩汩的泉眼也干涸了，园子里一眼眼水井干涸了，如今连这一眼眼官井也干枯了
　　我们无法相信，这些与水有关的物事竟然纷纷不辞而别不翼而飞离我们远去，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无法想象，断绝了生命之源，我们的村庄今后该如何生存？
　　我忧心忡忡，如骨鲠在喉，总想找谁诉说我的困惑：建设，建设，发展，发展，结果是本来拥有的东西却失去了，原来不成问题的事情反倒成了问题。有谁作过估量，在所谓的发展进程中，人们究竟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又有谁能说清，现在手握的一切会不会在哪一天再度失去？现在失去的还有没有可能再寻找回来？
　　一年前我便得知，无奈之下，我的乡亲们正在想方设法打深井，打算从地下四百米深处取水来供村民饮用。我也在为打井所需要的资金东奔西走，这眼深井有望在今年内打出水来，乡亲们的饮水困难将暂时得到缓解。可是谁又能知道，这眼深井会不会也在将来的哪一天突然干涸呢？
　　官井呵官井，此刻我站在它的身边，悲伤的思绪像黑色的蝴蝶翻飞，似乎不只为了怀旧
　　作者简介：
　　安秋生，又名安隆，河北邯郸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著作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