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的秋天一个太阳很好的日子,在银行工作的高中同学老水打了个电话,他说,咱们高中班主任刘老师刚刚退休后天过60大寿,咱们七九级同学去聚一聚如何? 我刚收到一笔几百元的稿费,心情正天高云淡,就热烈响应着。十几年没聚过了,真想见见少年时代的伙伴们。老水叮咛着,那好,你负责联络,一人100元,给老师买件礼物,记着,别落下汪萍她们几个女同学! 老水当年当过班长,十几个春秋逝去,对老同学说话还有当年的领导派头。布置完他挂了机。 我只好一天占着电话机,联系着多年不曾联系的同学们。好在找同学和传销差不多,找一个下线就能拉出一长串。 当我们十几个七九级的男女同学捧着周林频谱仪向刘老师祝寿时,满头银发的刘老师老泪纵横,声音也有几分颤抖,十几年了,你们还记着我,我这教了一辈子书的先生知足了。 刘老师早叫不上来好多同学的名字,因为当年的少男少女,早成了孩子他爸孩子他妈,做寿的筵席摆在一家歌舞厅里。小城现今也颇有几分现代化,吃喝玩乐一条龙。开席之前,我这个所谓作家还代表同学们,说了几句祝寿的吉利话。 酒局开张,气氛一下热烈起来。升了官发了财的和大伙也爷爷孙子扳平辈哥俩好起来。 汪萍当初是班花,尽管也到了女人三十豆渣的年龄,却像演员王姬那样,散发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汪萍那一桌大多是女士、我一个大男人当洪常青、逗引得那伙同学说我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轮番向我挑战划拳喝酒、目光却暧昧地向汪女士扫描。 我知道好多哥们和我一样、在青春的骚动时代、梦里手挽着手的总是汪女士。可惜当初汪女士骄傲得像公主、别说同学们、就连大班长老水的一片痴情、也换不来她的红颜一笑。 十几年光阴如箭、当年的少年脸上都满是皱纹、一副久经沧海的老同志模样、酒精又勾起了陈年旧情,索性放着胆子胡说八道。 当着基建科长的老赵、挺着腐败肚子、对汪萍哈哈大笑着、当初咱是贫下中农、只能梦里说心里话。如今咱好歹有点小权、老同学嘛、有条件办、没条件创造条件给你办事。 发了财开着大发面包车的老刘,也硬着舌头灌着酒,打个饱嗝,咱先富了起来,要借钱,好说。钱是王八蛋,没钱的日子连王八蛋都不如。 老水挤到酒桌前时,酒早喝了七八成,颠颠倒倒只重复一句话,我等会给你唱一首歌,叫《心雨》,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汪萍满脸笑意和昔日的崇拜者们碰杯,似乎要把美好的昨天收藏起来,酿成陈年老酒,在以后的日子一杯一杯品尝。 我在喧闹的场面里,看见汪女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愁。好在她用笑掩饰得恰到好处,大伙没有觉察。 刘老师有病喝了几杯敬酒先告退了,他说,你们年轻人热闹着,肯定有说不完的话,老朽先走一步。 老先生不会想到,日子早把我们改变了。能谈到的话题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升官发财便是同学旧事,再找不到别的谈资,只好拼命划拳喝酒,用大吵大喊的热闹填补难以沟通的语言空间。友情的保质期有多长 当官的嫌经商的俗,经商的嫌当官的狂,当教员公务员没升官没发财心里有点失落,拼命喝闷酒。我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个人不说话也不喝酒,恍然隔世地看着别人威威武武比拳斗酒。 那是街上拉人力车的老杨和修手表的老胡。我凑过去,说,你俩怎么了?喝,我陪你们干杯!老杨叹口气,人家都有进步,咱就只能拉人力车?老胡捣了老杨一拳,粗声说,拉车修表也是人干的,没有咱老百姓,他们能吃香的喝辣的吗? 我不是傻瓜,当然听出来他们的言外之意。同学少年时大家站同一起跑线,如今人分三五等,差距和鸿沟你不承认也没法否认。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总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穷人当然免不了有几分心理失衡,这挺正常。就连我也有失落感,何况他们两个劳动人民? 老水还没进歌厅,就先吐了酒。几个当年对他有意见的老同学,记着少年的小恩小怨,联合起来灌他。好拳师架不住众拳,老水一点没了刚才的潇洒,纸样白着脸,让几个同学架回去了,也忘了向他专门交待让我约来的汪女士告别。 又有两个同学,划拳不几下就吵起来,互相比赛着骂脏话,好像是因为七九年高考前后坐着不递答案纸条。我们费了半天劲,出了身臭汗,才拉开他们。 老赵大声喊:我请客,哥们姐们唱歌跳舞去也。 舞厅里灯光迷离,大屏幕上有青春少女粗俗地摆着商业姿势。同学们开始鬼哭狼嚎地唱歌,打架般群魔乱舞。 汪女士又一次成了老赵他们的舞场皇后,排着队请她共舞。老赵的舞姿还成,可惜大肚子横着,两个人跟相扑似的;老刘搓的是情人两步,只是他个儿太矮,观赏效果如随时要扑到汪女士怀里撒娇的孩子。 老杨和老胡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两人如刘姥姥般好奇地东张西望,老杨问,包一场多少钱?我说七八百吧!老杨喷喷舌,拉半年人力车也挣不来。老胡说,杨哥,你这下懂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首诗了吧? 老杨说,吵得慌,咱俩走,这不是咱们呆的地方。 他俩出了门,远离了热闹。老胡说,以后这种聚会,别叫我。老杨说也不怨老鱼,都是为了咱刘老师。 望着他俩的背影,我真后悔通知他俩,不光把几天的血汗钱掏了,还留下了活得不如人的忧伤。让老同学掏钱买罪受,何苦呢? 舞场依然热闹,想唱地唱着,想跳地跳着,一直到了午夜两点,老赵他们还意犹未尽。 汪女士执意要走,老赵老刘争抢着掏钱,让我打的送汪萍,他们要找三陪小姐,玩个通宵。 秋夜挺冷,星星也稀稀疏疏。汪萍下了车、招手再见时,忽然下了决心似地说,老鱼,以后聚会别找我。过去的好时光一想起来,现今的日子就 我点点头。我知道汪女士今夜一定难眠,她现今的厂子发不出工资,丈夫又工作在外地,一个女人家拖个孩子,难哪! 几天之后,老水又打来了电话,我问他还聚会吗?他支支吾吾半晌说,我真后悔忘了唱《心雨》。我笑了笑,电话线那头的老水看不见。 我知道,我不会组织这种聚会了,老师当然还是要看望的。只是大家长大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除了同学旧事旧情,没有共同语言,混得好的与混得差的尿不到一个壶里,更坐不到一条板凳上。不必硬扯到一块。聚会也像结婚,强扭的瓜不甜,随意随缘吧。 摘选自:鱼在洋说,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