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亡的恐惧往往是对未知之事的合理恐惧:这是超出我们个人掌控,不了解也无法为之做好准备的情况。 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在400多年前引用了斯多葛学派的塞涅卡的这句话:令人惧怕的是随死亡而来之事,而非死亡本身。 我们一心认为能完全掌控自己生命,但这往往只是幻觉。最大的冲突和阻碍存在于我们的心智中,在于我们处理恐惧的方式。就算尝试去控制无法控制之事,也没有意义。我们能做到的就是面对和应对不确定性的方式。 要理解恐惧死亡的根源,我们大概需要将死亡拆解为三个阶段:濒死、死亡和死后。死后可能是困扰最少的,毕竟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没法从死后回归,也觉得忧心于无可避免之事只是枉然。 对死后的恐惧关乎我们认为此后会发生什么:相信各种版本的天堂、地狱或灵魂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的人,以及认为死后就意识消亡的人,想法大概是不同的。死亡是真正的未经探索的目标地,就我们所知,抵达以后也无法返回。 当然也从来没有人展示出可靠可验证的科学证据,表明他们曾抵达死亡又回来。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有人被认为是死了的,又开始呼吸,但想到地球上每天有超过15。3万人死去,我怀疑回来了的人的样本量不具有统计学意义,这些个案也没有提供更多对死亡的科学理解。 我们都听过濒死体验的故事,这些故事被描述为包含漂浮、脱离身体、强光、隧道、生前旧事重现、宁静感觉等元素的神秘事件。这些故事捉弄着我们,说我们可能可以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可能还可以抵抗它。 科学却有不一样的解释。在特定的生物化学条件或神经刺激作用于大脑活动时,这些故事中的现象都会发生。刺激某人右脑的颞顶叶交界处,他会产生漂浮和游离体外的感受。与下丘脑、杏仁核和海马体相互影响的神经递质多巴胺的水平发生波动时,就会诱发过去的画面生动再现,错误记忆和真实场景重放。氧气消耗,二氧化碳水平提升,会引发强光和隧道景象的视幻觉,同时产生欢欣和平和的感觉。 刺激大脑的额颞顶叶神经回路,就能让我们认为自己已经死亡认为自己的血液流干,体内器官缺如,正在腐烂。这也是罕见的科塔尔综合征患者的感受。 人类偏好神秘、超自然的解释,不愿信任生物学和化学的逻辑。所有故弄玄虚的算命人和预言家为彷徨无依的问卜人测算未来时,都是以此为前提的。 最大的恐惧集中在死亡期间。这个不安的、痛苦的时期,可以是几刻钟,也可以是几个月,从我们知道自己将死开始,到死亡发生为止。 我们到底以怎样的方式离去,是在病痛中度过最后时日,被事故或暴力突然终结,还是只是逐渐消亡?简言之:会受苦吗?恰如作家、科学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所说:生命愉悦,死亡平和。棘手的是从生到死的切换。 一位热爱食物的快活爷爷在用午餐时扑倒;一位园丁心脏病发,面孔扑在肥料堆上死亡和黑色幽默是老伙伴了。死亡的无常和轻率在发生当时并不好笑,却为活着的人提供了非常必需的应对机制。 有反讽意味的死亡则更为残酷:一个骄傲、独立的人,总是担心自己无法掌控一切,却不得不待在冷冰冰的养老院里,被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中度过最后的岁月;肝脏病理学家死于肝癌;害怕独自死去的女人一个人死在医院病床上 我的祖母那一代人死亡的年纪多比我们今天的小,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祖辈,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是我的老师、朋友和知己。她相信我,其他人不理解我时,她理解我,我需要从父母之外的成年人那里获得建议、交流或保证时,总能找到她。即便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诚恳地与我谈论生命、死亡和死后之事。 她一点都不恐惧死亡。我常常想,她是不是能预见自己的死亡。我记得在我和她之间许多场值得回忆的沉重谈话中,有一次我突然清明无比地明白过来:她不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于是我非常悲伤,也非常害怕,我根本不想失去她。 祖母用她深邃的黑色眼睛凛然看着我,说我正在犯傻气。她从不打算离开我,即便她上去了她是这么称死亡这件事的。她发誓她总会坐在我左边肩膀上,要是我有什么事需要她,只需把耳朵转向她倾听即可。我从不怀疑她,也没有忘记过她的承诺。 生命中的每一天我都记着,也仰仗着这个承诺。在思考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向左边倾斜脑袋,在我需要建议的时候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到现在我都不确定对一个害怕的小姑娘来说这是好意还是诅咒,因为,如果不是我死去的祖母,我成长中的乐趣会多得多。有许多次,当我想去做明知不应该去做的事时,她阻止了我。 在那场谈话中,祖母让我答应在我的父亲、她的独生子的最终时刻到来时,我要照看他。 没有人,她说:应当独自穿过死亡的大门。她会在另一头等待他,但我必须是将他领向门槛的人。 我不曾质疑过这样奇特的要求:我那时才10岁。我也从未问过为什么在那个位置照看父亲的人不是母亲。结果呢,母亲确实不在。我的祖母是不是在那很久以前就预见到,父亲会是他那一辈最后一个去世的人,只有下一辈能在他上路时照看他? 在死去这条路上,我们可以让人陪伴着走,但到了门前,我们只能一个人跨过那道门槛。 神话、传说和文化给我们灌输了死亡的情形,以及对死亡该抱何种期待。但哪有证据表明你或我的死亡会是怎样?这是个极为私密的过渡阶段:我们所知、所是、所理解的一切都终结了,没有课本或纪录片可让我们有所准备。要是我们无法对其施加影响,大概就不该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忧虑。当这个阶段到来,那只需去经历。 祖母死在一张冷冰冰的医院病床上。她抽烟抽得很凶,因为胸痛接受了开胸探查手术,医生发现肺癌已经大幅扩散,已然无能为力,很快就将切口缝合起来了。 我知道她想要的死亡不是这样的,但那个时候,得了这种疾病,除了在医院接受治疗并慢慢死亡,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她不能待在家里,没有安慰,也不得宁静。我们还是孩子,大人不鼓励我们去探望她,所以我再也没见过她。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真希望我与她哪怕可以聊最后一次,听她与我谈谈她的死去和死亡,从她的智慧中受益。 就这样,我第一次真正经历死亡,就是在15岁,失去了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父亲明白我和祖母关系特别,问我想不想看看她在棺材里的样子。我又伤心又痛苦,还害怕看到她毫无生气的尸体,就拒绝了。母亲倒是松了一口气,她本不赞同这个主意。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为此感到强烈的后悔。没有和祖母度过最后的时刻,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刻,无论是她正死去时,还是在她死后,这令我感到巨大的悲伤。 她坚信死后有生命,为此我非常希望她能回来与我谈谈。我很伤心,她不曾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