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我带着年幼的儿子回到老家探亲,吃遍所有亲戚家的饭菜,至今能让儿子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二婆婆制做的那道水溜滑肉和素炒地瓜。时隔多年,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一幅温馨的画面,昏黄的夜灯下,在老屋,二妈佝偻的身体、满脸皱纹中塞满的笑容、一口早已脱落的牙床,拘谨地站在摆满菜肴的四方桌旁,努力用蹩脚的川普询问妻子各种菜品的生熟、咸淡,偶尔还时不时搓搓手,抚摸着儿子圆圆的脑袋,眼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慈爱是铭刻在心里一道永远的印记,那是一个少年出走多年、打拼多年、奋斗多年,在异域、在他乡成家立业后带着妻儿回家寻根问祖时特有的待遇;那是别离多年,客居异乡多年回家后,亲人再也不把你当小孩,而是倾尽所有,精心准备,摆上满满当当一桌菜,还诚惶诚恐生怕招待不周,拿你当贵宾的血脉亲情;那是父辈们用一生辛劳和汗水,面朝黄土、背朝天,千方百计、千辛万苦把我培养成人时的欣慰和放飞之后聚少离多的无奈场景,那一夜,妻子和儿子吃得异常尽兴,我却沉浸在五味杂存的心绪里久久无法释怀。 1991年12月24日,是我和故乡和老屋真正意义上别离的日子,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我完成了人生的首航。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门前的旷野白茫茫一片。清晨,吃完母亲煮好的鸡蛋面,在两个姐姐和众多亲人难舍的泪眼中,父亲母亲和我早早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在县人武部,我脱下了从堂哥那儿借来的一条屁股上还打着几块补丁的王子裤,赤条条地换上了还散发着些许霉味的绿军装,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悲壮充斥着我的内心,此去经年,纵有万千不舍,也只能含泪启程,那是我走出大山唯一的通途。在别离的车站,看着飞驰而过的列车碾过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铁轨,看着在飞雪中相依相拥的双亲怀里死死搂着我换下的衣物,看着站台送行的人们那悲伤的表情和长流不止的泪水,我知道,前路漫漫,等待我的将是无数个未知和无法预知艰辛。后来,千里千里之外的家书和父母断断续续的唠叨成了我了解故乡和重新认识故乡唯一的路径,高考落榜的堂哥,随着打工的洪流去到了南方那块长不出庄稼的城市,开始了他的淘金梦,村子里所有年轻人都相继在城里买房或客居他乡搬离了那些早已破败的老屋,山村一片荒芜,老屋了无生机,田野节节败退、野草步步紧逼,干涸的老井早已无人问津,古老的青石板杂草丛生,犁铧和镰刀早已储之高阁。随着改革的号角声响,打工仔农民工一些新生的代名词响彻大江南北,时代的滚滚巨轮无情地碾压着人们脆弱的心理防线,一批批、一车车、一群群的农村人如潮水般涌进了城市里的每个角落,他们用最廉价的体力换取着微薄的薪酬,他们用最卑微的身份寻求着一座座城市的接纳。那时的农村衡量一个的勤劳和懒惰再也不是地里庄稼长势的优劣,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较短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从各个城市源源不断寄回的汇款单、各类奇装异服成了人们争相追捧的对象。春节回家的短暂相聚,穿金戴银的他们一边打着麻将,一边操着流利的普通话、粤语、闽南语、甚至客家话高谈阔论,或一边出入高档酒楼,一边交流着父辈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城市故事。 岁月,总是在不经意间改变着一切。三年前,春节前夕,当我再次回到故乡,站在寒风中的山脊上,放眼望去,整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偶有一家破败的房顶升腾起的一缕炊烟也让人倍感孤独和寂寞。二爸和二妈也因年事已高,住进了镇上堂哥为他们租赁的楼房,安享起了晚年。在寒雨中,在小镇的十字路口,当我看见老态龙钟的二爸二妈相互搀扶着走进我的视野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这是那个曾经在铁厂里、在打谷场上、在筑路修坝、开山修渠中挥汗如雨,铁一样的汉子吗?这是那个曾经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平常而又简单的家常菜做得让人拍手叫绝的二妈吗?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在昨天,又仿佛远离了一个世纪,熟悉而又陌生,回不去的不仅仅是我的童年、少年,是一个时时代的终结,那片曾经养育了多少人的故乡而今被无情的现实所抛弃,看到在泥土里求生存的父辈们一生所付出的艰辛之后,他们的子孙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故土和乡愁,宁愿以最卑微的姿态活在城市的最底层也不愿重蹈覆辙走父辈们走过的路。那一天,我在寒雨中看到千千万万诸如二爸二妈一样的身影,他们是留守老人、是空巢老人 二妈走了,在医院苦苦挣扎了十几天之后,待到从各地匆忙赶回的子孙相继到齐之后与世长辞了,从父亲平静的话语中我悟到了父辈们对生死的淡然,那是经历众多生离死别后的淡然。二妈终究还是走了,刚过完八十四岁生日的二妈走了,走在深秋的一个上午,在十月二十六的这一天,二妈将从从人间起程,奔赴天国,去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故乡的山脊之上又将涌起一堆新的黄土。八十四岁,对于长年多病的二妈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对于众多亲人来说永远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好在在她晚年的时候没有经历太多的病痛折磨,生活起居在二爸和堂哥、堂嫂、堂姐们的悉心照料下还算幸福安康。此刻,独坐在千里之外的窗前,我用最虔诚的思念细数与故乡与亲人与老屋的流年往事,把对二妈最深沉的哀思寄托在笔下。人间最苦是亲情、人间最苦是别离、人间最苦是永别。不知何时起,起风了,窗外落叶翻飞,耳旁回荡起李叔同那首经典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此时故乡的深秋一定是枝枯叶黄了吧?那房前屋后的丛林一定是一片萧瑟吧?那些在丛林间翻飞的黄叶一定是在向她作最后的告别,那田野上枯黄而倔强生长的野草一定会在来年再发新绿,她遗留人世间的血脉后嗣也会犹如那些在深秋枯黄的野草和凋落的黄叶,待到来年一定青绿满山、枝繁叶茂 作者简介: 赵少胤,四川渠县人。 感谢作者能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如此优秀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