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天,经过一番惨绝人寰的挣扎之后,我打破我多日以来起床的时间纪录,终于在九点前起了床,梳妆打扮,收拾包袱,打道回家。我拎着五袋年货,以当年红军万里长征的艰苦精神长途跋涉到车站,凭着我娇小玲珑的身躯成功挤上公车。 回到家中,两个勤劳的妹妹早就穿着大扫除时的衣服,恭候我大驾多时。我们要回老家打扫卫生、贴对联。虽然往事已矣,但人总有自己的根。我看着两位妹妹兴致勃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我想问一句,我们怎么回去?大妹妹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当然坐摩托车回去了!那就天都光了,我还以为你们要踩单车回去。不是我贪图享受,也不是我过惯好日子就过不回以前的穷日子,事出有因的,如此寒冷的天气,我手脚都生了冻疮,再加上粽子一般的造型,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 谁知道所有的摩托车都趁机打劫,平时我们回去一次只要三块,可是现在,有一个阿姨竟然要收八块,有没有天理啊!我们等了好久,不是六块就是五块,我坚持要四块才肯坐。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屈从恶势力,五块就五块了,就当本姑娘看在年关的份上,给多一块钱当做善事。 回到老家。只见蓝色的大木门上用铁线绕了几圈。妈也太夸张了,也得考虑一下我们的能力,我们怎么有力气弄得开呢?小妹妹摇头叹气。我自知我一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两个施展工夫,费了九牛之虎之力,终于开了门。 只见一片荒凉。 院子里的荒草不知是被火烧死的还是被冻死的,地上全是它们枯萎的残躯。杨桃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杨桃也落了一地。想起去年,堂弟妹们天天跑来偷杨桃吃。堂屋的大门前又架了一块门板,屋檐下吊了一个衣架。我好奇地问:你们两个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妈用得着这么谨慎吗?这里还有什么让贼来偷的?家徒四壁!这衣架挂在正中间是什么意思,奇形怪状。她们两个也不知道,经过一番精密的推测,她们得出结论,门板放在大门前是挡雨水的,生怕下雨时水泼进屋里面。衣架挂在上面,是用来吊住经过这里的电线的。我恍然大悟,我早就该想到了,天下间除开我妈,还有谁有这么精明的头脑和这样出人意表的行为?我这个做女儿的实在太不了解她了。 大妹妹掏出钥匙,先开了厨房和我曾经的香闺,紧接着开了堂屋的门。我已经一年没看到这几间屋子的模样了,一看,一片惨淡萧然。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大木床和一个空的书柜。这张床多年前我睡过,再追溯得长远一点,我爷爷睡过,颜色都辨认不出来了。墙上有我当年贴在那里的贴纸相,早就卷了边,照片上的我都模糊不清了。再进厨房里一看,成了杂物房,里面摆着我妈以前结婚时的大床,一样是年代久远。而堂屋里,只有一些陈旧的桌椅和凳子,墙上的石灰都快落光了,露出里面黄色的泥砖。一切的一切,都暗淡无光,全无生气。经过去年一年,我差不多已经将自己训练成一个百毒不侵、无情无义、不会动不动就怀旧的人了,可是看到这一切,我还是不免触景伤情,思绪万千。 曾经,我在这样的环境下风花雪月,吟诗填词;曾经,我和伙伴们在这里玩过家家,跳绳,丢沙包,甚至打架。爸爸曾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下给我说过很多故事,妈妈在厨房里炒菜。每天晚上,大家都坐在那里看电视。 小妹妹念着苏东坡的那阙《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记得谁说的了,人在一生中,不可能第二次回到故乡。故乡,只是每一个人的梦。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爸爸和弟弟已经死了,两个妹妹长大了,妈妈老了,而我,也老了。生活依然在继续,沧海已经是桑田。我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追忆中。 开工了。姐姐,你可以到处去串门,这里交给我们行了。小妹妹对我说,她已经找来扫把,按照她的说法,开始收拾杨桃的残躯。大妹妹拿着一把锄头在锄草,我问她:你不是在这里种过一棵紫薇花的吗?哪去了?她笑着说:大概早死了吧。 我到各位叔叔婶婶家串了门,一切都冷冷清清的,并没有过年的气氛。突然发觉,所有的叔叔婶婶其实日子都过得不好,所置办的祭祀祖宗的物品都是简单的。他们对我都很客气,客气得让我很陌生。好在我已经麻木不仁,对很多失去都有了一定的免疫力。我知道,即使是亲人之间,如果不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也只会慢慢淡忘。更何况,我们姐妹的出现,总会勾起太多太多的往事。而那些往事,让他们每个人都感慨万千。这种感慨让他们都很痛苦,痛苦的根源在于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我到其中一个叔叔家里去,这个叔叔是全家最善良的一个,可惜善良到愚昧的地步,永远永远的与世无争,他和我一样,过于注重精神,但他不像我一样生活在现实中。即使他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也依然过得很快乐,虽然没有钱,他也不在乎。但是,家族中的人能够原谅我,却不会原谅他。他在众人眼里,只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懦弱,无能,不能照顾妻儿。婶婶也是一个善良的人,长年在水产公司里做工人,很辛苦,天天加班,熬煎得什么似的,为了四个儿女。明明家贫还要不停地生,只为要一个儿子。我和婶婶说话时,她的小女儿光着脚在厨房里烧火。 对门也是一个厨房,是小婶婶的。小婶婶走出来时,我叫了她一声,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笑容,木然地应了一声,就走开了。我有点惶惑地看着身边的婶婶。她低声告诉我:你小叔叔这段时间老是赌钱,把钱都输光了,输了十几万,前几天小婶婶借了钱回来盖房子,也被他拿去输了。我一听很难受。我的亲人啊,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勤劳朴实呢?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中,两个妹妹响亮的笑声一下子吹散了阴霾。她们已经打扫完毕,我们便开始贴起对联来。贴上之后,才有了一点喜庆的感觉。然后要放鞭炮,我说:这个重任我一定是不能胜任的。小妹妹也说:我也没有这么勇敢。大妹妹出主意:别担心,家中大把勇士。我们一致认定了堂弟,他立马冲上来帮我们放了鞭炮。 我们照了几张相,便撤退了。走出村子时,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们。小妹妹又念起了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哈哈大笑。想起另一句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人生如飘蓬,生为女子,更似飘蓬。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一向是接受的。 回到妈妈那里,我买了两箱水果,回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东西。晚上,看春晚,发短信。中国电信又不知赚了多少钱了,整个晚上,信息不停地来,全是祝福的短信。但信息又很难发出去,老是提示发送失败。我一看它失败就不停地按重发,结果一会儿人家问我为什么发了这么多次啊,我的钱!!更可恶的是两个妹妹伸长纤纤玉手问我要压岁钱,做人姐姐就要有做姐姐的样子,我强忍心中的痛拔出钱来给她们。她们兴奋得不得了,在那里不停地数啊数。以前我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人家给我的压岁钱都是十块十块的,现在她们,都是一百块一百块的。我真羡慕我妹妹有姐姐,她们的姐姐不知多好人,衣服是姐姐出钱买的,鞋子是姐姐出钱买的,头发是姐姐出钱拉的,桌上所有的年货都是姐姐买的我想我这个姐姐也算是这样了。 大年初一早上,我睡到十点多才睁开眼。秋子的电话到,问我有何安排。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由发笑:什么安排?我也不知道,算了,我回家和你们照相去。人真是越大越没意思,以前过年时,几个人手挽着手,从村里走路到镇上,兴奋得不得了。要是能到市区,那可是不得了了。没有期盼的节日不能称之为节日,没有追求的生活不能叫做生活。 我不急不忙地换衣服,吃早饭,向妈妈报告说我要回村里去。妈妈说:人家全都去逛城市,你回去逛农村?城市?这个城市以我宿舍为中心,方圆三百米就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学校对面就是全市设计最大气但人气最差的商场。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天天这间商场出那间商场进,附近各种饭店、大小排档、快餐店、街边小摊、公园、大街小巷几乎都留下我的倩影,我会不会这么无聊,在大年初一,随波逐流,又来逛这些地方啊?吃饱了撑着,要消化也不能用这么没创意的办法吧? 我回到凝眉家里。凝眉的家就是我在这条村的根据地了,我一旦回来,就在她家蹭吃蹭喝蹭住。我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做好事做坏事都不忘记她的。我回到时,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系着我从杭州带给她的那条十块钱的丝巾。见到我,就咯咯地笑。紧接着,惊梦也来了。我们便到花卉广场上去,秋子和她姐姐、妈妈、嫂嫂还有三个侄子都在那里玩跷跷板,惊梦一见,就冲过去和秋子玩。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我们这群人,嫁不出去也是有原因的,谁愿意娶一个外表沧桑内心童真的孩子? 这里的花卉种植得很好,繁花似锦,绿意欣然。想起那些被雪灾所困的省市,他们根本无法想像我们这里春意盎然的情景。这才是春天呢,生平第一次,我为我生在广东而庆幸。广西桂林下雪了,广东韶关好像也下了,两广尚且如此,更何况别的地方呢? 我们走进花木环绕的园林里,我笑着说这就叫庭院深深深几许了,秋子说不如叫做一入侯门深似海(我们逛的这个园子是一个种花老板的自家园子。)我说我倒是想入侯门,只是入不了。大家哄然而笑。 各处逛了逛,照了相,我们又回到凝眉家里,又逼她用微波炉煮蕃薯给我们吃。我说我想吃芋头,秋子怒:你真是异想天开,这里哪有芋头给你吃。有蕃薯就不错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吃芋头嘛。秋子又和我说起当初去桂林送她的那个帅哥,说他简直恶心得不得了。以前和秋子卿卿我我不到半个月,又闪电式地和秋子的一个同事谈恋爱了,这倒没有什么,可是这厮一方面欲盖弥章,不想让秋子知道他是和秋子的同事拍拖,一方面又时常在秋子面前晒他的幸福,而且说出来的话恶心得要死。真是一种米养百种人,我对秋子说,你就和他说,有本事他就不要再在你面前出现,要是出现就拜托他有点男人的风度。什么玩意儿,难怪网上有网友说,女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男人,但到最后才发现,最男人的其实是自己。我也想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为我遮风挡雨啊,我就躲在他背后做小女人好了,但这个人在哪里啊?我对她们说,08年我最最要紧的事就是发动所有的人为我介绍人,我再嫁不出去,我妈愁得满头白发了。 我和秋子是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悲惨。她总是遇到一些坏男人,年纪大,又精又奸,我呢,却偏偏总是遇到比我小的,我永远吸引那些破小孩,个个做我弟弟都嫌他小。难道这叫做命中注定?我发誓,以后遇到比我小的通通给我滚开,哪里凉快哪里去。我不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人。秋子说比我们大的男人,是很难把握得到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想什么,他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行了。 姻缘天注定,我妈急也没用。我做好继续单身下去的准备了,像陈太说的:你千万别因为年纪大就将就,这种事万万不能将就,省得你找一个男人,你每个月辛辛苦苦赚一千块,不但要分五百块给他用,还得伺候他。我不是不愿意为别人洗手煮羹汤,前提是那个人值得我这样做。孤单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与其将来离婚,不如单身。 大过年的,不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们将话题岔开,讨论下半场该做什么。惊梦要去吃牛杂,秋子说要回家睡觉,我要去赤坎,凝眉说她绝不陪我们。意见不能统一,最后各走各路。秋子回家睡觉了,我和惊梦、凝眉去打羽毛球。我懒得动,看她们打了一会儿,我也倦了,就回来了。 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就回宿舍了。上网,看碟,看书。这样的日子,好像也蛮逍遥的,只是想着年就这样过了,未免有点诡异。 今天上网,遇到小许和小容,两人都说过年没啥意思,既然天下间没意思的不止我一个,我也深感安慰了。早上没吃,中午没吃,下午我开始饿得发晕。到街上荡了一回,又荡到沃尔玛,买了一些零食和一只手撕鸡回来吃,有了力气之后,继续上网。我想着,如果没有了网络,我还能活吗? 手指的冻疮又严重了好多,都不能伸直了。只有半截能动了,这半截的功能就是用来打字了。 我的新年就这样过了。我的2008年就这样开始了。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