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两天，马力忙得不可开交，系学生会要出一期文学专刊，在橱窗内刊登学生近期的作品。马力与几位同学忙着收集稿件，找人誊写。眼看工作即将完成，只剩下大半个版面还没落实。马力心里思量，这期作品并不是十分精彩，几篇小说、散文，文采不错，但缺乏思想的亮点，很难引起轰动。
　　马力想到了郑云飞。与郑云飞已有多日没接触，这小子在食堂风波中出尽了风头。他一直在创作诗歌，就是不知道最近创作有否长进。郑云飞以前曾经说过，很想在橱窗内发表作品，这次正好有机会帮他一下。想到这，马力就在教学大楼里寻找郑云飞。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马力碰到了老钱，他跟老钱有过接触。
　　钱班长，看见郑云飞了吗？马力主动招呼。
　　他可能在图书馆。老钱不很确切地回答。
　　好的，我去找他。马力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老钱有点警觉地问。最近，郑云飞身上引发的纠纷不断，辅导员、班干部都十分头疼。老钱任大队干部时，经常教训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其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还留有深深的痕迹。他知道，马力也是个思想活跃分子，去找郑云飞一定是有事。
　　没什么，就是问问他有没有新作。马力解释了一句，拔腿离开。
　　新作？那倒没什么。老钱没再多想。
　　到了图书馆，马力见郑云飞果然在那儿。郑云飞伏在桌面上，面前堆放了一大摞书籍。马力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郑云飞仍没发现，马力用手轻轻地在郑云飞肩头拍了一下。
　　是你，有事吗？郑云飞问。
　　来，你跟我出去一下。马力招招手，轻声说道。周围都是看书人，马力怕打扰了别人。
　　那好。郑云飞说着，就要收拾桌上的东西。
　　你别忙，我就说一会儿，耽搁不了你看书。马力摆摆手，制止了郑云飞的行动，郑云飞便空手跟着马力出了图书馆大门。
　　两人来到了图书馆右侧，这里有一条遮风避雨的长廊，周围也没人，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郑云飞，近来有新的作品吗？马力问。
　　新作？郑云飞话语稍作停顿，迟疑不决地说，写是写了好几首，怕是拿不出手。
　　这样。马力看出郑云飞犹豫的表情，便将找他的目的详细地说了说。郑云飞听说马力要把他的作品在橱窗里刊登，眼里顿时放出了光芒，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那，我有一首昨天才写好的，就是不知你是否满意。郑云飞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你拿来给我看看。马力说。
　　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郑云飞说完，返身又回到图书馆。他从书包里抽出几张纸，飞奔到马力身边。马力接过诗稿，大致浏览了一遍，说道，盗火之神，诗名不错，诗情充沛，篇幅也不小。我带回去再细细看看，尽量采用。
　　那就谢谢你了。郑云飞欣喜地说。
　　郑云飞，听说你在食堂风波中出了一回风头。马力还不想马上就走，他对眼前这位颇有些锐气的年轻人很有好感。
　　嗨，不提了。郑云飞脸上顿时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轻轻地叹了口气，枪打出头鸟，被人笑话不说，连小组长的职务也被撤了。
　　是吗，有那么严重？马力很感意外。他不解地问，你干的又不是坏事，为何会受到处分？
　　有人看不惯，学校不赞同，说动机是好的，但采取的方式方法不对，有煽动学生闹事的嫌疑。郑云飞说到这，心里还是十分的压抑。
　　噢，是这样。马力会意地点点头。食堂风波那几天，他正好家里有事没来学校，对其中的详情不十分了解。听郑云飞这么一说，他似乎也悟出了其中的蹊跷。
　　你也别多想。在中国社会，哪怕是伸张正义，也会遇到很大的阻力，有时甚至会伤及自身，这在历史上是司空见惯的。你要经受得住考验，凡做大事者，都要经过非凡的历练。马力觉得还是有必要宽慰一下郑云飞。
　　我无所谓。郑云飞竭力装作镇定自如。
　　两人没再多说，就分手了。
　　回到中文系大楼，马力坐在教室内，翻开了郑云飞的诗稿，细细地琢磨。风他默默地念诵着一个个汉字，不时还停顿片刻。突然，马力情不自禁地用手使劲地击打了一下桌面，脱口而出：好诗！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失态，惹起了周围正在自习的人们好奇的目光。此诗写得太精彩了。马力心里一阵兴奋，浑身的热血沸腾不已。此诗有着李白、郭沫若早期诗歌那种飞扬的激情，炫丽的文采，也似乎有着当代朦胧诗那种含蓄而隐晦的意象。诗中充满了呐喊的呼声，有着超人的气魄。此诗不比许凡的诗歌逊色，许凡的诗歌深沉、忧郁，没有这首《盗火之神》意境深远，充满浩然之气。此诗有悲怆的色调，有抗争，也有对真理的企盼，对美好生活的呼唤。这下好啦，如此出色的诗歌在橱窗内刊登，肯定会引起轰动。马力再也坐不住了，匆忙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他想找其他人分享一下阅读后的快乐，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还是谁也不说为好，届时看看众人的议论、评价，这不仅是对郑云飞的尊重，也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一种享受。
　　两天后，橱窗内刊出了文学作品专栏。果然，在《盗火之神》的橱窗前围满了人。有人在高声朗诵，有人在不停地议论。诗歌的作者名，郑云飞没用真名，而是取了一笔名天歌。
　　天歌是谁？有人询问。
　　没听说，我们七八级没听说有这一诗人。
　　这首诗写得太狂妄，自比天神，降福于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没啥。诗人就是要有这般超人的气魄、无畏的豪情，不狂哪能成诗人。
　　我看这小子思想有些激进，难道凭一己之力也能拯救人类？
　　你不能如此曲解。诗歌表现的是一种意象，一种理念，并不能就事论事。
　　马力站在人群边缘，听着人们不同的评价。评论的人估计是七八级的，年龄看上去都不小，二十五六岁，比较成熟。有些年纪轻的，可能是刚入学不久的八级新生，则瞪着惊奇的目光，一言不发。但看得出，他们对此首诗也很欣赏。怎么没见到郑云飞？马力在橱窗前徘徊了几次，始终未见到郑云飞的身影。今天这种场面，郑云飞应该前来感受一下，听听别人的评价，也是一种莫大的满足。
　　此时，郑云飞也在关注自己的作品。课间休息时，他就心情急切地下了楼。看到橱窗前围得水泄不通，郑云飞的心里一阵欣喜。他没想挤进人群中去，而是绕了过去，径直走出大楼。来到楼前的草坪上，他需要调理一下情绪，让心情尽快地平复下来。有那么多人在围看，明显是有重要的作品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是自己的那首诗歌《盗火之神》吗？诗歌交到马力手上时，他很想听听马力的评价，但马力没多说，以后，也没听到马力的反馈意见。不知马力是否欣赏？会不会没看中？一个个疑问搅得郑云飞心绪不宁，十分烦躁。他想回到橱窗前仔细地看看里面的内容，但又怕受到打击，精神承受不起。正在踌躇之间，他看见小赵走了过来。
　　郑云飞，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去欣赏一下橱窗内的作品？小赵奇怪地问。
　　人太多，我不想凑热闹。郑云飞打起精神回答。
　　那首《盗火之神》写得真好。作者天歌，我以前也没听说过，你知道是谁？小赵又问。
　　听小赵一说，郑云飞的紧张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也没回答小赵的提问，只是轻微地摇摇头。
　　你是诗人，怎么连系里写诗的人都不知道？小赵有点不信地问道。
　　郑云飞笑笑没出声。他在想，当初署名时，就犹豫过是署真名，还是笔名。他没有把握，担心作品质量不高，被那么多的人观看，遭人诟骂、讽刺，面子上难堪。再说，也有不少著名的作家，作品署名也用了笔名，如鲁迅、巴金，后来笔名为人熟知，真名反倒很少有人提及。他也不想对小赵点破，点破了，或许看法就不会那么真实。现在看到作品受到众人的关注，郑云飞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甜得有些发晕。
　　上课的铃声响起，人们纷纷地向教室拥去。郑云飞重新走进大楼，橱窗前的人群已经散开。郑云飞路过时，有意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仔细地浏览了橱窗内。他看见了自己的那首诗歌，标题是红色楷体书写，十分醒目。一行行文字，差不多占据了整个一栏橱窗。
　　坐在教室内，郑云飞心情长久无法平静。天歌，多么响亮的名字。班上的同学如果知道天歌就是他郑云飞，不知会作何反应。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橱窗前人头攒动的画面，耳边响起了人们的议论声。他相信，自己的作品肯定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许，天歌这一笔名也会被人们长久地铭记。不过，有了成功的处女作，还不能骄傲自满，还要创作更多的优秀作品，这样才能奠定自己的地位，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课堂上，任课老师在侃侃而谈，不时地在黑板上书写文字，同学们大都在认真听讲，记着笔记。郑云飞无意间瞥见，王强伏在桌面上睡着了，长长的涎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好在他还没打呼噜，否则任课老师肯定极为不快。这小子昨天回来得很晚，也不知在外面与什么人游荡。回来时，室友们已熄灯上床，这小子嘴里哼歌，磨蹭了半晌。洗脚时，脸盆不慎从手上滑落，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床上的人都被惊醒。汪建宏不快地说：搞什么搞，不能小心点？王强干了坏事，嘴还硬，回嘴道，多大的事啊，我又不是有意的。汪建宏睡觉本就不踏实，这一惊扰，恐怕半天也难以入睡。以前他就对王强深夜吵闹很有意见，但不好多说。此次他想理论清楚，也好提醒王强注意。但两人几句不投机，差点动手打起来，好在其他人极力劝说，才平息了事端，估计王强觉也没睡安稳。这小子出身优越，心高气盛，等到自己哪天作品累累，功成名就，让他懊悔莫及。想到这，郑云飞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下了课，郑云飞与小赵跟着人流往食堂走去。刚走出中文系大楼不远，正好撞见马力。马力见到郑云飞，满脸兴奋地说：郑云飞，你的《盗火之神》大获成功。
　　见了马力，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马力那毫无掩饰的情绪，也似乎震住了郑云飞。站在那儿，郑云飞一时半会儿还未回过神来，只是微微地张开嘴，脸上挂笑，一言未发。倒是边上的小赵十分惊讶地说：你就是天歌？
　　马力见郑云飞没回答，便进一步谈了自己的看法：你的作品在我们七七级引起很大的反响，我们班上几位同学在一起议论了一个多小时。有人说，这首抒情长诗立意高远，充满了情感色彩，抒发了人们追求真理、渴望自由的强烈愿望。有人说，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的作品注重于表现小桥流水，个人情怀，而是有着包容宇宙生命的宽阔胸襟，充满了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当然，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认为诗中革命性不强，没有赞颂社会，突出了个人的力量。这些观点是受到了过去‘三突出’创作思想的束缚，你大可不必在意。在讨论时，有人提议开一次诗歌研讨会，专门分析与评价《盗火之神》的内容与艺术价值。我也认为，这一提议很好，这对你的诗歌创作会有帮助。你说对不对？
　　这这是否太过了，我自认为作品还不成熟。郑云飞表面谦虚，可内心热流涌动。他浑身微微发颤，眼里闪烁出灼人的光芒。对马力，郑云飞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马力主动来约稿，也不会有此机会。他觉得无论如何要表示一下，便说：马力，如果说我小有进步，与你的鼓励和支持是密不可分的。
　　没啥，你为我们这期专栏争足了面子。马力摆摆手又说，郑云飞，你也不要松劲，要趁这一势头，多出作品。以后如有可能，我们专门为你出一期诗歌专栏。
　　好，我会努力的。郑云飞充满信心。
　　今天就谈到这，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深谈。说完，马力迈着匆匆的脚步离开了。
　　郑云飞，真厉害，没想到天歌就是你。刚才一直在边上默默听着，没插一句话的小赵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那是我的笔名。郑云飞笑笑说。
　　你干吗用笔名，用真名影响不更大？小赵不解地问。
　　慢慢来。我也担心，万一写得不好，被人嘲笑，那不更难看。郑云飞解释道。
　　这倒也是。小赵点点头，又认真地打量着郑云飞，说实话，这首诗我也很欣赏。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诗歌我写了不少，但都不是很满意。这首诗，可谓是灵感来得很快，情绪爆发得也很厉害，几乎是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诗中的语言，有的甚至都没多想，就从脑海中喷涌而出。我现在才感觉到，写诗确实要有灵感，有激情，当然也要有积累。
　　嗯。小赵十分羡慕地说，你是一举成名。要是再在刊物上发表，那就是校内名诗人了。
　　要发表，谈何容易。郑云飞挺直了胸，感叹地说。他的头脑还十分清醒，并没有忘乎所以。我听一位朋友说，稍有名气的期刊，每月要收到近万篇来稿，每期只能刊登二三十篇，可谓千里挑一；且每个编辑都有不同的口味，你写得再好，不对他的口味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们学校也只有许凡一人发表过诗歌作品。
　　你的诗歌，我看不比许凡的差。他的诗气魄不够，太儿女情长。小赵并非拍马，而是实话实说。
　　风格不一样。许凡的诗功底扎实，写得很精致，文字上很难挑出毛病。这点，我还远远不够。郑云飞内心虽不服许凡，但也不想公开贬低他。
　　你这人有时狂妄，有时又过分谦虚，令人捉摸不透。小赵嘴里嘀咕道，陪着郑云飞走向食堂。一路上，小赵侧视路人的目光，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仿佛他与《盗火之神》也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