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偌大的学校食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菜味。一张张饭桌,围满了捧着饭盒吃饭的男女大学生。学校实行的是包伙制,八人一桌,饭菜相同。对包伙制,很多同学意见很大。像王强这些家庭经济条件好的,每天必须跟大家在一块儿吃饭,简直是活受罪。有好几次,王强干脆放弃在食堂吃饭,一人跑到校门外的小饭店,自得其乐。的确,食堂里的饭菜口味太差,菜是大锅里煮的,汤汤水水,盛在一个脸盆大的菜盆里,一上桌,几块肉瞬间就被那些快、准、狠的人抢得净光,其他同学就只能望盆兴叹。油水不足,经常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肚子就饿得发慌。同学们时常抱怨,吃得就像是猪狗食。意见最大的是那些女生。女生本来胃口就小,再加上怕多食发胖,每餐吃得不多,再一起包伙,她们更认为吃亏不少。这天,刚开饭不久,就见食堂的售饭窗口围满了人,还发出一阵喧哗声,有人在大喊大叫。 出什么事了?小赵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好奇地问道。 不清楚。李毅关注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我过去看看。王强搁下碗筷,快步走了过去,小赵和其他人也跟在身后。只见那边的人越聚越多,很多人都丢下饭碗围拢了过去。待走近,人们渐渐地弄清了事情发生的缘由。原来是七八级的学生在吃饭时,发现菜盆里有一条蛆,立刻有几位女生呕吐不止。大家商议,要求调换一盆菜,但食堂方坚决不同意,只是将虫子拿掉,说吃了不会影响健康,一位师傅还亲自尝了一口。这下,同学们不干了,几个人围着窗口,大声地呐喊。其他饭桌上的学生,一听说此事,有好些人也不敢再吃,一齐加入争吵的队伍。本来大家对食堂的伙食就有意见,这下正好找到机会发泄一下胸中的怨气。眼看着争吵双方都不肯让步,火气越来越大,也不知是谁带头,敲打饭盆声响成一片。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站在了板凳上,那人有力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地说:同学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 见到有人出头,场内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静候事态的发展。老是争吵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一个解决的方案。 看着站在板凳上的人,小赵惊讶地小声说:怎么是郑云飞? 王强没回答,而是双眉扬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脸色涨得通红、两眼放光的郑云飞。他不明白,郑云飞怎么会在这种场合挺身而出。 此时的郑云飞,心中狂跳不已。从一开始,他就从同学们那一张张兴奋又夹杂着愤怒的脸上,体味出要爆发一件大事。大家说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一问题已是积重难返,不能再拖延下去,势必要求校方有一妥善的处理方案。而众多的议论却很难有一明确的、统一的意见,必须要有人出面挑头。想到这,郑云飞的心情骚动起来,浑身热血沸腾,绷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这是不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想到了五四,想到了文革,那时人们掀起的运动,不也是如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的吗?如今全校的学生都聚集在这里,不正是一次施展身手的大好机会吗?他横下一条心,见到面前有一张长凳,就一脚踩了上去。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郑云飞并没有感到恐慌,倒像是揭竿而起的伟人指挥着千军万马,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极为享受的自豪感和使命感。以前上中学时,在上千人的大会上,他也发过言。不过,那时是有准备的,讲话稿也是事先写好的。这次不同,要即席发言。他没再多思考,便开口说道:同学们,学校食堂关系着大家的身体健康,要求改善伙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正当权利。我们坚决要求学校领导尊重民意,对包伙制做合理的调整,尽快拿出一份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 对,你说得对。下面有人呼应,并响起一阵不规则的掌声。 包伙制不改,誓不罢休!有人喊起了口号,随即众人跟着响应,群情一下子又激愤起来。 看达到了效果,郑云飞就从板凳上跳了下来。立刻,有人上来握住郑云飞的手,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郑云飞心里热流涌动,浑身是劲。他感觉仿佛身处大海之中,身子忽上忽下,不停地被抛掷于风口浪尖。这时,从食堂的边门走出一位中年人,身着中山装,看上去是食堂的负责人。他向在场的人挥挥手,然后大声地说道:请放心,同学们的意愿,我们会尽快向领导汇报,努力改善我们的服务质量,让同学们满意。今天的事,请大家谅解。说完,那人深深鞠了一躬。 既然如此表态,同学们也没话可说,人群渐渐地散开。郑云飞随着人群往外走,刚走出去几步,有人上来搭讪:你是哪级的? 七九级的。 哪个系的? 中文系的。 哦,我是政教系七九级的。那人接着又说,你刚才勇气可嘉,很有‘五四’运动时领袖人物的风范。 郑云飞听了,心花怒发。领袖?自己这一小小的举动就成了领袖?他有些似梦如醉,理了理胸前有点紊乱的围巾,不屑地说:举手投足的小事,没什么。 以后我们多多交流。那人口气谦和地说。 好的。郑云飞爽快地答道。他刚走出食堂大门,就见徐艳站在门外。见郑云飞出来,徐艳迎了上来。 郑云飞,徐艳脸上满是笑容,眼镜片子后面黑亮的瞳仁里闪烁出喜悦的神色。她兴奋地说,你的表现太让我振奋了。 怎么,刚才你也在?郑云飞问。 在,我看到了你精彩的表演。我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大的胆量,在如此人数众多的场合,一点不怯场。徐艳由衷地称赞道。 咳,我只是帮大家说说心里话罢了。郑云飞有意语气平淡地说。 你为你们七九级争光了。你知道人家是怎样评价你们七九级的吗? 不知道。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七七级老成,七八级平庸,七九级堕落。看来,你们七九级不尽是堕落,也存在有思想、有胆量的人。徐艳说完,十分欣赏地朝郑云飞又瞅了一眼。 郑云飞听了,不觉一股暖意融遍全身。他只是微微露出笑意,没接话,两人边说边朝教学楼走去。徐艳还沉浸在激奋的情绪之中,十分感叹地说:中国就需要一批像你这样敢于担当、主持正义的年轻人。 你别这么说。此时,郑云飞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不是没有顾虑,我们老家有一句老话,出头椽子先烂。领头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我不知道,学校领导对此事会是什么想法。 徐艳沉思了须臾,说道:领导都是喜欢听话的。要是唱反调,他们肯定不高兴。但是,人不能没有一点正义感,如果总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领导说什么听什么,没一点自己的主见、自己的追求,那活得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你是为民请愿,又不是出于私心,岂无公理可言。 你说得很在理,是非自有公论。郑云飞赞同地点点头。随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徐艳,我的诗歌你看了吗? 哦,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徐艳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郑云飞的诗稿,说,我正想还给你。 感觉怎么样?郑云飞望着徐艳的脸,期待着她的判决。 写得不错。徐艳肯定地说,你的诗歌有气魄,有激情,虽说语言上还稍显稚嫩,但诗体结构很好,感情抒发得很充分,颇有感染力。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你的诗情表达很有个性,有自己的思想。我对诗歌不是很懂,只能说个大概的感受。 噢。郑云飞沉吟地点了下头,没有喜形于色。徐艳的褒奖无疑像是注射了一支兴奋剂,让内心本已狂躁不安的郑云飞更加增添了一份自信。 那首《盼》我很欣赏,但不知你到底盼的是什么?徐艳问,眼里闪现出好奇的神色。 这你认为呢?郑云飞不好正面回答。 我哪知道,你是不是有心中情人了?徐艳又问。 这,怎么说呢,可说有,也可说无。诗化般的境界,往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郑云飞也确实不好明说。 那你就不愿意与我分享吗?徐艳调皮地撅起了嘴。 我也希望,看说到这,郑云飞想说的是缘分,但觉得唐突,没说出口。眼看走到岔路口,两人没再多说,就分手告别了。 郑云飞迈上教学大楼的石阶,边走边想:可惜今天对自己赞赏的是徐艳,要是林倩倩该多好啊。不知林倩倩看到了刚才那种场面,会作何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在校园内见到林倩倩的身影,她的面容犹如天边的彩云飘忽不定,难以定格成明确的轮廓。想着心思,眼看要跨进大门,却见黄老师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郑云飞还没来得及反应,黄老师连招呼也没打擦身而过。看着黄老师紧锁眉头,目光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郑云飞想到有可能与食堂的事有关,心犹如悬在半空中。 的确,食堂事件几乎牵动了学校的各处神经。食堂领导第一时间将大致情况向校方做了汇报,校领导即刻电话通知各个系领导,要求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校方会认真考虑学生提出的要求。通知到中文系时,系党总支正在召集各年级辅导员开会,会议已接近尾声。有学生会学生来通报,说闹事的是中文系七八级学生,挑头的是中文系七九级的郑云飞。听到这一情况,在场的人感到事关重大。总支书记吩咐各辅导员立刻赶往学生宿舍,做好安抚工作,不能再将矛盾激化。黄老师一听到郑云飞的名字,头脑像要炸开似的,头皮一阵发麻。怎么又是他?上次诗社,郑云飞私自将印刷器件借出,系领导本来想严肃处理,但考虑到是初犯,就网开一面。再加上考试不及格,郑云飞惹得麻烦真不少。散了会,走出教学大楼,撞见郑云飞时,起初黄老师想教训他几句,但想了想,很快将话又咽了下去。他担心郑云飞正在兴头上,会当面顶撞,这样思想工作反而不好做。他想先找几个班委谈谈,由他们先做通学生的思想工作,将大部分人的情绪平息下来,自己再找重点人物郑云飞交谈。 黄老师赶到学生宿舍,召集几位班干部到班长老钱的宿舍开会。会议进行得还算顺利,老钱表态,他对这种过激的做法很不赞同。副班长张晓娟说,郑云飞就是典型的现代版堂吉诃德,以为掌握了真理,目空一切,脱离现实,置学校纪律于不顾。体育委员张华说,我看郑云飞连堂吉诃德还不如,他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拼搏,而是想出风头,标新立异。学习委员李毅持异议,说郑云飞的行为不能全盘否定,他毕竟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学校食堂的工作作风是该管管了,否则学生们的意见越来越大。黄老师不想让这种争议再继续下去,便说,郑云飞的工作由他去做,班干部要做好其他学生的思想工作,不能再掺和到这种纷争中去。校领导已表态,会对食堂工作做出大的调整,给学生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等开完会出来,黄老师才感觉浑身乏力,两眼发花,忙到现在,晚饭还没吃上。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天下午,学校的黑板报及其周围就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讽刺学校的伙食和校方管理上的无能。王强、李毅、小赵走到报栏前,就见围满了人。他们使劲地挤了进去。只见报栏上张贴着美术系学生的漫画。 王强,你看这幅画多夸张。小赵指点着说。那幅画上,一个学生在似乎无米的稀饭前照着自己的脸,惊呼瘦多了! 这幅也很有想象力。李毅笑着说。画面上,几位学生使劲地勒着皮带,显得饥饿不堪,大叫(皮带)孔不够。还有一幅漫画,是一个学生用筷子夹着硕大的蛆和菜叶,嬉笑着素中带荤。铁钩般的大问号中写着:且看校方如何动作?这些大字报和漫画,对食堂事件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几天后,校方发了通知,传达到各个班级。通知上说,取消包伙制,实行分餐制,将每个月的饭票、菜票发给个人,由个人自行买饭菜。这一决定得到了大多数学生的拥护,尤其是那些女生。有同学见到郑云飞,赞许地称他为大家做了一件大好事。但郑云飞却兴奋不起来,班长老钱找郑云飞谈过话,提醒他要有组织观念,不要带头闹事,在学生中间煽动不满情绪,造成不好的影响。王强在其他同学面前酸溜溜地说道:瞧,这小子出风头了。其实,以前对包伙制牢骚最多的就是王强。不久,黄老师召集班委和几个小组长会议,宣读系党总支的决定,撤销郑云飞的小组长职务。黄老师没明说郑云飞在这次风波中的表现,但一再强调学校的学生管理制度,批评目无组织纪律、追求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思想行为,其意不言自明。那些天,郑云飞沉默无语地独来独往,也无兴趣跟人同行、说话。他十分费解,自己的行为是为了学生的利益和改善学校的管理,完全是正当之举,为什么有些人就看不惯,甚至上纲上线呢?即便是出风头,那也只是别人的猜疑和嫉妒。正义之举不仅得不到校方的表扬,反而受到处分,这真是没有公正、没有天理了!人啊,是不是就应缺失自己的思想,随人摆布? 内心苦闷,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情绪时而陷入深谷,时而莫名得冲动,一些思想碎片不时地在脑海中萦绕。终于有一天,情感的浪潮汹涌奔放而不可收,几乎没停顿,他挥笔写就一首诗歌《盗火之神》: 风是刀子,在你身上跳舞 雷是长蛇,撕咬你的血肉 啄食的恶鹰,是一张要肢解你身体 吞噬你灵魂的铁犁 但你认峭壁是家,捆绑是命运 哪怕还有无尽的惩罚 你也不会屈服,不会谄媚 正义常弱得像一只纸船 需要你像屋顶,挡住倾泻的暴雨 真理常像初生的婴儿,需要时间来长大 你得当哺育、呵护的家长 那些无影的鞭子,继续鞭打你 仿佛生来就是你的仇敌 那些蝇虻飞舞的谎言 仿佛是强制你生存的食物 你永远不会驯服不会交出 照亮黑夜的火种 你用疼痛作子宫,继续孵化真理 用热泪清洗伤口,令伤口像嘴 说出更多蒙难的真相 你的双眼射出的闪电,那是 反刍给人类的希望 哪怕绳索像年轮,越缚越密 恶鹰像钢钳,逼你顺从如螺帽 但你把受难当荣耀 当生命的勋章,当谎言的暮鼓 当收割火种的镰刀 你知道,唯有伤口一般的孤独承受 才能开启千年沉睡之门 才能让人类沐浴文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