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服务员将他们坐过的那两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将稍稍留着残渍的咖啡杯收走。 那里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再滚烫的咖啡,如若没有人喝,也会在杯中渐渐凉却。 再炽热的感情,如若不合时宜,终究要在某个时刻化为虚无。 有人曾说,感情最让人无奈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理智,不能发于当发,止于当止。 而它之所以不受理智控制,或许不仅仅因了爱,更是因了不甘心。 那些未曾得到回应的,或是没有善终的感情,总是在幻想与遗憾中,逐渐被美化。 正如阿纳托尔法朗士所说:爱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是不合乎习惯的。 错过的与未得到的,并非最登对,那不过是我们自己所制造的一场凄美苦恋,是渐渐膨胀却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 又是一年秋凉时。 记得一年前,我独自去往南京。深秋时节的栖霞山,比平日里更多出几分韵味,萧瑟中带着令人惊艳的斑斓。 婉曲的路径之上,铺满泛黄的落叶。檐角飞起的亭子,掩映在丛林之中,只露出几片灰色的屋瓦。 隔几条小径,就会发现一处水潭,水质说不上清澈见底,倒也能看到游鱼的影子。 我拿着手机,不爱照人,偏爱照景。 尤其是离枝的落叶,在构图中更能给我一种启示与感动 行人很少,三三两两地走着。手机发出的咔嚓声,相继传来。 在这些闲游的人中,我注意到有一个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没有举起过手机。 在旅途之中,不爱拍照,只是看景的人,我是极少碰见的,心想这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大致傍晚时,行人都陆陆续续下山。 我坐在后面皆是林木的小亭子中歇息。 片刻之后,那个女子也坐下来。 许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向她,为何不拍照。 对于陌生人,有人会心生恐惧,但更多的人则因陌生而心安。 熟悉的人,常常轻易便戳中死穴,而陌生之人则很难刺穿防备重重的心房。 况且因以后不再有任何联系,他们反倒更容易倾吐内心封锁的情愫。 就是因了我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她是那样迫不及待而毫无保留地讲述了她的故事。 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住着他郊外的房子,用着他慷慨给予的资财,却从未得到过分毫安全感。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他不会放弃当时外表看来极为完美的家庭,但也是如此爱她,以至于永远不会亏待她。 爱情的空间,说大也大,大到两个人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说小也小,小得容纳不下第三个人 一个男人,总是想合理利用空间,巧妙地安置两个女人。 然而,每个女人都愿意自己是这场情感中的唯一。 三毛曾说: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可是,更多的人,并非选择不要,而是倾尽全力去占取所有。 每个人都说这即是真爱,其实,这不过是一场以不甘心为由的争夺。 而争夺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而后疲于爱。 最初,她奋不顾身地跌进他的宠爱中,在沉醉之际慌忙做出对方即是自己此生伴侣的判断。 然而,两年的纠缠,终究让她筋疲力尽。 对方越来越淡于安抚她的焦躁,而她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获得他的所有权时,终决定退出。 即便是赤道能留住雪花,眼泪能融掉细沙,那些注定争夺不来的爱情,到最后总会留下一具痛苦的空壳。 安德拉德说:过去于事无补,就像一块破布。 千言万语已经说尽,纠缠情缘已经斩断,唯有将此前放置在他处的爱挪移到自己身上,才是跳出围墙的唯一出路。 于是,她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从心房中央挪移至难以被自己察觉的角落。 腾出的空间,只是承载那些美好的事物。 赫尔曼黑塞在《堤契诺之歌》中写道:我的心已不再是春天,我的心已是夏天。我比当年更优雅,更内敛,更深刻,更洗练,也更心存感激。我孤独,但不为寂寞所苦,我别无所求。我的眼光满足于所见事物,我学会了看世界变美了。 从前,她或是跟随他出入高档西餐厅,拿着刀叉汤匙吃些好看却极寒的凉性食物,或是一个人去快餐店,守着一包薯条品尝落寞的滋味。 如今,她愿意在午后花三个小时,用文火慢炖一锅汤暖胃。 从前,她终日窝在家里,依附他而活。 如今,她拾起自己大学时的广告专业,应聘到一家外企,在勤奋与努力中,得到了上司给予的认同与赞美。 心境变了,整个世界就变了。 她开始相信,真正爱自己的人,正快马加鞭远道赶来。 走出栖霞山时,夜色已转浓。街灯逐渐亮起,我按下快门留下了镶嵌于她周身的暖色的光。 挥手再见时,我们都默契地不问对方的姓名,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与其说,她是在向我倾诉自己的故事,倒不如说她是在向自己诉说。 说出来之后,一切便都如雾般散了。 而我,在倾听之中,则收获了此次旅行最美的风景。 坐车回酒店的路上,我看到人与景一幕幕倒退。 不知怎的我仿佛看到了《隐婚男女》那部电影中,刘若英饰演的曼迪坐车离开的镜头。 为了能随时展开工作,她招收的助理必须是男性、未婚。 而已经结婚的男主角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对自己的婚姻状况有所隐瞒。 在越来越多的相处中,她逐渐对他生出超出上下级范围的情愫。 而在情不自禁地与他拥吻时,她从他突然响起的手机中得知他有妻子。 第二日,她换回从前惯梳的发型,与他道别。 车外,是他越来越小的身影,以及那些温暖的回忆。 她知道自己是爱的,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再前进一步,即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离开,是她给他的最后的爱,也是最好的选择。 影片中并没有说她去了哪里。 当片尾曲响起之时,我则自行为她安排了最好的结局。 我想,她在将公司转交给别人打理后,定然不再是那个严厉刻薄的女老板,而是在旅行中,渐渐将心晒于阳光之下。 那些留在心中的伤痕,其实都是天使按下的指纹,以此作为日后幸福的凭证。 那些曾经受伤与流泪的日子,也都成了生命里最温柔的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