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处伤疤都有故事

　　只有洗澡的时候，才能解除身上所有的伪装，将真实的自己呈现给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价，到底值几斤几两。同时暴露给自己的还有遍布全身的伤疤，每一处伤疤都是一段经历，每一块伤疤都有一段记忆，每一处伤疤都有一个故事，所有的伤疤串起来，便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左小腿迎面骨上就有一条5cm长跟镜面一样平滑的疤痕，那是身上最大的一块伤疤，也是最早的一块。那是我十几岁刚学会骑自行车，摔倒之后，被自行车左脚蹬没有脚踏板的光轴所伤。那时的我，个子不高，但学会骑自行车却是同伴里比较早的，因为家里就有一辆28自行车，有空就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学，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终于可以歪歪扭扭像个猴子一样挂在车子的左侧掏着骑，仅仅能踏半圈，足以让我兴高采烈。过不了几天，又摔了几跤，学会了身体小心下蹲踏一整圈，那个兴奋让我晚上睡觉都能笑醒。以为能踏一整圈便认为自己学会骑自行车，终于可以上路了。
　　第一次上路，便骑进了土路深深的车辙，怎么拐也不拐不出高深的车辙，低低的踏板挂上了车辙外棱，在倒地的那一瞬间，想要收回右腿，左小腿却撞上倒回来的左踏板轴。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才发现右腿迎面骨上被挂掉了一条皮，随手从路边抓起一把浮土抹上，对正车把，继续骑行。
　　尽管渗出一点粘粘的液体，疼痛还是让我回家睡了一觉，以为睡醒就会好。果然，睡醒后不疼了，该干啥照样干啥。一周以后，血痂越来越厚，又痒又刺挠，实在受不了，忍不住用手在旁边抓两把。被看望奶奶的四姑发现，经营诊所的姑姑说，你这个已经化脓了，必须消毒处理，如果继续坏下去，将面临截肢。面对不流血的伤口，我第一次害怕了，如果真的截肢，我岂不是连自行车也骑不成？
　　揭掉血痂，才发现腿上出现一条脓血模糊的肉坑，姑姑用镊子夹着消毒棉球在坑里擦来擦去，我嘴里吸溜来吸溜去，全身哆嗦来哆嗦去，埋怨姑姑换药时间怎么那么长？姑姑换好药我连路也走不了。每一次换药，疼得我呲牙咧嘴，浑身冒汗。一连换了三次药，才将那些发黄发黑的脓血与腐肉剔除，一周后新肉才将肉坑填平，慢慢长成一条多半拇指长的小镜片。从此，这条镜子与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仿佛反射过来一束明亮的光照亮脚下的路，让我多走路，少摔跤。
　　右眼眉骨上那一块不太明显的伤疤是最兴奋时碰伤的。那是村内放电影，巨大的电影配音让我欣喜若狂，为了早点看上电影，我一路跑回家搬椅子，脑子里全是电影。推开门，身体靠着炕找灯线，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将我从看电影的焦急里摔出来。这才想起，今天下午才将土炕拆掉，满地残留的土坯还没有清理完，一块坚硬的土坯垫在我的嘴唇上，一块撑在我的右眉骨上，同时的撕心裂肺向我袭来，爬在地上半天反映不过来，我这是在哪里？
　　缓一缓，爬起来，看电影的诱惑最终还是战胜了来自这两处的疼痛，我还是忍着疼，搬了椅子看电影。我吐了吐嘴里的血沫，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心大的端坐在椅子上专心地看电影，看完电影才知道嘴疼、额头疼。巨大的兴奋让我忘掉了下午拆炕的事，以为熟悉就可以轻车熟路，以为经常便可以习以为常，在自己熟悉的老屋，在自己睡了十几年老屋的炕下，摔得不知所措，摔得满脸是血。一场电影，换来的是几天嘴疼得吃不了饭，脸疼得洗不了脸，但谈起电影里的故事情节依旧眉飞色舞，真是忘记了这些疼。人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是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只记得电影里曲折的情节和完美的故事。
　　过了几天，嘴里的伤好了，没有留下一点疤痕，而眉骨上却永远留下米粒般大小的伤疤。因为眉毛的遮蔽，平时不显露水，但只要一喝酒脸一红，便苍蝇般趴在眉骨上，赶也赶不走。每一次洗脸时，我都会摸到，摸到那一次在熟悉的家里，承受不住看电影的诱惑，在不该摔的时候摔倒了，所谓大意失荆州。
　　左手腕里侧一连串若有若无的伤疤是在军校招考战术考场留下的，它仿佛一条隐形的蜈蚣爬在手腕里，别人看不到，我却时时能看到。那次招考，主考将战术考场设在新铺的炭渣路上，疙疙瘩瘩得看得叫人心疼，但一声令下，照爬不误。爬在地上，我将什么都忘记了，脑子里只有主考的口令，卧倒与起立，低姿与高姿，跃进与滚进，等完成动作，我将811交给下一位考核人，血已经不知不觉洒在枪上，我还在心里说谁考核不要命了，血将枪染红了。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发现新穿的迷彩裤两个膝盖上被磨破了，手拍过裤子的地方都沾上了血，才发现是自己的手腕受伤，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疼痛。
　　虽然挂彩了，却顺利通过了考核。战士成天与土与枪打交道，受伤总是难免的。许多战友在战术场上爬过，但爬到生疏的炭渣上，颇感不适，向主考提出质疑，质疑肯定不会被采纳。我们选择不了战场，但我们能选择战术，如果连战术也选择不了，我们只能选择硬撑，撑上去了，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即便受伤，也要硬扛到底。
　　前几年，上到三楼房顶给妈妈摆动电视天线，摆一次，下来看一次，不知道上下楼多少次，但还是没有出图像，但声音已经有了。没注意啥时候下雨了，二楼到三楼的木梯子特别滑，每次都特别小心，想着再试几下，图像肯定会出来，事实上图像已经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就在我做完最后一次调试，刚下到木梯第一层时，脚下一滑，蹦的一声，将梯子最上面的一截木棍踩断，梯子滑倒在二楼的平台上，我也嗵的一声，从三楼掉落到二楼，躺在泥水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伸伸腿，好，腿脚都能动；动动胳膊，好，手臂能动；在泥水里翻翻身，还好，能动，我庆幸自己还能动。我站起来，看到梯子将窗户上的玻璃打掉了一块，窗台上的杂物翻倒在泥水里，梯子上的横棍断了两根。走两步，一切还好，我活着。在我踩断梯子横棍掉下来那一瞬，我感觉：这回玩完了，见不到雨过天晴了。刚刚庆幸完，突然发现一块条形玻璃扎在我穿牛仔裤的左小腿上，这真是吓到我了。
　　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腿上带块玻璃下楼，让妈看见，她该有多担心？她在一楼不知道我摔倒了，如果我下去，她肯定能看见，那她一定会担心的。我将腿担在窗台上，伤口处没有流一点血，应该问题不大。我试着将琉璃动了动，疼倒不疼，吸一口气，手上加了点劲，将玻璃拔掉，深深的伤口里能看见四周红红的肉。我忍着小腿上的胀痛，从楼上下来，给妈妈说我明天在弄，今天有急事。未等妈妈回话，我就强忍着痛离开了妈妈家。
　　在车上，给伤口处包了几张餐巾纸，咬着牙将车开到诊所。医生说，伤口太伤，要清创要缝合，那夹着药棉的夹子在洞里出来进去，才让我感到疼痛；医生缝合时将紧紧的皮肉拉在一起，我感觉这不是缝合，这是给灌满粮食的口袋扎口。等缝合完，身上不知道是被雨淋湿了，还是被汗湿了，到处湿乎乎的，仿佛刚刚跑完一个五公里越野，疲惫得连路也走不了。
　　其实，我身上还有很多伤疤，有孩童时调皮摔倒在地的擦碰之伤，有少年时练功的磕碰之伤，有上学时立誓的自裁之伤，有成年之后不小心的烫伤，有登山途中的刮擦之伤，还有所幸，这些伤都不是致命伤，有惊无险，但这些伤疤足以让我回味无穷。
　　外伤好治，内伤难愈。有的伤疤，只能亮给自己，让自己知道怎么受伤，哪儿疼痛，然后知道该怎么疗伤。有的伤疤，在外面，每天都能看到，让你活动时倍加小心；有些伤疤，疼也罢，痛也罢，总会结疤愈合，留下或大或小的疤痕，供你偶尔回味；有些伤疤，却抚摸不了触碰不到，那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内伤，只能在夜里独自疗伤；有些伤疤，尽管你将其埋藏得很深，可总会在每个时节突然引发，让你触及曾经的隐痛，勾起那些痛彻心扉的深痛。交往的人，过去的事，留下的伤疤，总会在某个特定时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无法阻挡，无法自抑，无力抗拒，无力自拔，仿佛又回到曾经故事的开始。
　　撩起衣服，哪一个成年人身上没有伤疤？你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值得记忆，那是生命成长的年轮；每一处伤疤都让你刻骨铭心，那是盖在你皮肉上的印章；每一处伤疤能让你难以忘记，那是你无法丢弃的痛；每一处伤疤都值得回味，那是你腾飞激起的浪花；每一处伤疤都有故事，留下你闯荡江湖的传说。伤口很痛，愈合很难，不能忘怀的伤口愈合更难。
　　一道一道的伤，一条一条的痕，一块一块的疤，可能是你成长的节，可能是你成熟的梯，可能是束缚你的绳，也可能是你腾飞的翅。但愿你我再无新伤，天下无伤，人人无痛。
　　作者简介：文武，笔名方圆，网名大山，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村头的空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