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空空树

　　树空了
　　我的家乡是西安北郊沃野千里的渭河平原上的一个堡子，堡子建在渭河支流灞河入渭口的一块高地上，四周绿树成荫，水草丰茂，风调雨顺，人称文家堡。堡子周边建有三丈宽的壕沟，壕沟上长满了荆棘、酸枣刺等长刺灌木，沟里常年有流水，流水从灞河截流而来，绕村四周，成为天然屏障。过去堡子有三宝，祠堂、关庙和空空树，祠堂和关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拆掉了，只剩下村头的空空树支撑着一树虬枝，一身鱼鳞般粗糙的树皮，历经风雨，愈久弥坚。
　　空空树是一株老榆树，由谁所栽，长了多少年，无据可考，只是听村中最年长者的人说，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说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多少年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树肚子越来越大，大得可以放下八仙桌。凡是来堡里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贩夫走卒各色人等，均要抬头观看，惊叹不已！为什么，因为它太大了。老榆树像一尊大佛蹲坐在村头高处，俯视树下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远看，像一根巨大的棒槌高高地竖在村头，棒槌上盖着一把大伞。
　　其实，它更像一个巨人，巨大的树冠是高高的帽子，粗壮的树干是巨大的肚子，树干上长出的枝桠围成的空洞是眼睛，脖子是最靠近枝桠表皮细腻的树干，只是太胖，脖子长成了躯干。走近了，从三个方向看，你会发现，老榆树更神奇，根小身子大，身子因为太大，外面的树皮已经翻过来紧紧地包住树根。而从正南方看，也就是村内最繁华的大十字方向，老榆树巨大的肚子却是空空无一物，最稀奇的是，离地一米以上，十米以下都是空的，外面包裹了厚厚的树皮和一层坚硬的木质，里边全是空的。或许由于树龄太长，树干腐朽，或许被人掏空，或许被雨水冲刷，或许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成了现在空空的肚子。更离奇的是树肚特别大，大到里边可以摆上一桌席，而且围坐八个人，树顶还开一个小天窗，人在里边抽烟，香烟袅袅直上天窗，成为天然通风口。因为长在村中最高的地方，方圆五十里的乡邻都管它叫村头的空空树。
　　据上一辈人讲，空空树能预报天气。每逢连阴雨前，树上面的小天窗可以排雾，淡淡的雾气飘出窗口，浮在树干上树叶上，久久不肯离去，看见雾，村人就知道要下雨了，雾越多雾越浓雨下得越久，所以，纷纷提前扯柴禾备粮食，合理安排农时。
　　早春时节，空空树必遭一场浩劫。乍冷还寒时节，万物凋零，唯有榆钱悄然在枝头绽放，那一簇簇密密扎扎的榆钱，成为村人的最爱，因为榆钱能吃，吃饱肚子比什么都好，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说来也怪，到了春天，老树常发新枝，空空树叶子没几片，却长了一树的榆钱。因为树干粗壮，特别容易攀扯，不管大人小孩，都可爬上去随意用手撸一口圆圆的榆钱，一裹肚腹，那些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勾杆，站在空空树的顶端，把树枝上的榆钱勾下来，树下的马路上，一群小孩子大呼小叫地在地上拾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吃剩下带回家成为村人家中的美食，好在树大，拌点面粉和点杂粮也够吃几顿了。
　　一个早春，空空树所有新生的枝条榆钱榆，无一幸存。当家家户户的厨房飘出榆钱饭的香味时，当村人端着榆钱饭蹲在空空树下吞食时，老榆树撑着一树的残枝败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或许它也为能给村人提供吃食而高兴吧。晨光中，村头的空空树上密密麻麻地趴满了麻雀，交头接耳，推推搡搡，那一条条残枝几乎不堪重负，颤颤巍巍。即使如此，老榆树仍然在春后重新长出枝叶，继而枝繁叶茂，一树绿荫。
　　当空空树重发的新枝挂满枝头的时候，夏天来了。夏天最害怕的是干旱，遇到干旱年分，小麦萎靡，玉米拧结，禾稻枯萎，唯有空空树依旧高高地挺立在村头，气色十足。村中年长者往往自发组成求雨队，戴着柳条帽，臂缠红绸带，敲着锣鼓家伙，带上专门给空空树做的吃食，烧香焚纸，燃放挂鞭，叩头祭拜，祈求榆神发威，天降甘霖。或许是春天吃了榆神的子孙，夏天榆神发怒，惩罚村民。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在堡子上空连成一片，麻雀纷纷从四面八方飞来，栖息在空空树的大小树干上，拥拥挤挤，如诉如歌。说来也怪，接连祈雨二次，不出三日，总会出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祈雨的做法便沿袭成俗，一年年流传下来，而又生出固定的求雨仪式。后来，由于求雨得雨，继而求子得子，渐渐村人家里有了什么难事或疾病，也习惯对着空空树，给树的顶端扎上红绸子，挂上红丝带，祷告一番，以红冲霉运，祈求榆神保佑。
　　夏天傍晚，这里是小伙伴们的乐园，给大家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大家在这里躲猫猫，一个个像猴子一般从树洞里爬上去，又从高高的天窗上钻出来，站在树顶向旁边的麦草堆比赛跳远，看谁跳得远，每跳一次，都会换来树下小伙伴的呐喊声、叫好声。有时候，也会爬上树枝，骑在树枝上，在树枝上唱歌，装睡觉，找鸟蛋。有时候，也会在树下捉迷藏，弹珠子，丢沙包，下象棋，享受孩子特有的童年情趣。当村里飘来饭香味，或者大人呐喊：狗娃子，回来吃饭了。大家才在一声哄笑中散开，各自回家吃饭。
　　绿荫遮天的空空树下是村里人们纳凉歇脚的地方，男女老少只要有空闲，搬着小板凳，卷着破草席，抱着小孩子，端着针线筐，商量好似的来到这里，喝水，聊天，哄孩子，做针线，下棋，睡觉。多少个夏天的午后，大人们在树下或乘凉或聊天。多少个夏天的夜晚，小伙伴们在空空树四周疯跑，闹得筋疲力尽之后，在大人们天南海北的谈天说地中躺在凉席上进入梦乡。
　　秋天到了，老榆树的叶子不再那样翠绿，而微微泛黄，上面布满虫眼，失去水色，那一根根吊在树下的绿肉虫，顽皮地荡着秋千。老榆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叶面上的虫眼就是脸上的老年斑，荡秋千的绿肉虫就是止不住流出的长长的鼻涕涎水，好一副沧桑的模样。村里的男人们拉着如山一样的架子车，把地里的玉米、水稻收回来，在空空树下收割晾晒，归仓。粮食收完了，而粮食杆、粮食叶子一车一车地拉回来，成捆地靠在院墙上，堆在空空树下，等着慢慢风干，那是村里人一个冬天的烧火燃料。
　　活少了，到了饭口，大人们端着大老碗，蹲坐在空空树下，比一比谁家的菜好，看一看哪家的饭好，评一评谁家的媳妇手巧，说一说家长里短，论一论今年收获，谈一谈明年打算，这就是村里的老碗会。老碗会讨论的事，比村长敲树下挂的铁钟召集村里开大会决定的事还多还细，俨然成为新闻发布会现场。
　　冬天，空空树脱掉一身残枝败叶，伸着满树虬枝，沐浴冬日阳光，像个忠实的哨兵树立在村头站岗守卫，傲霜斗雪。这个时候，是村里人婚丧嫁娶最密集的季节，也是吃的最好的季节。不管谁家过事，都是全村人的大事。村里人早早地聚集在主家，按总管的吩咐借旧桌子、借板凳、借菜盆、借碗筷，搭帐篷、接电灯、盘锅灶、烧开水，按客的、收礼的、做饭的、端盘的，一应俱全，大呼小叫，热闹非凡。不过，不管是娶来的新媳妇，还是嫁走的姑娘，不管是新出生的婴儿，还是送葬的老人，都要排成整齐的队伍，围着空空树，正转三圈，反绕三圈，放一挂鞭，奏一段乐，敲一阵鼓，上一炷香，才会鞠躬离去，祈求榆神保佑。村里外出打工的，求学的，参军的，也会在树下默念三分钟，鞠躬辞别，胸中留下空空树苍劲的模样，把故乡装在心里，空空树成为游子心中的思念。
　　光阴如水，岁月似河。几百年来，村头的空空树，用季节换来一道道的年轮，带给乡亲们的不仅仅是春的吃食，夏的清凉，秋的收获，冬的厚重，更主要的是它见证了乡亲们的生老病死，繁荣不息。人无法延伸生命的长度，却能增加生命的厚度，要想实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必须用平常的心态去做人，用平和的心态去做事，才能像村头的空空树一样立于天地之间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