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会做一个梦,梦里六爷爷胸腔发出呵嘶~呵嘶~的声音,坐在我家老房子的炕沿边,不说话,慈祥地看着我。他的身边放着他编的精致的小筐子,里面有草药。 在村子里与六爷爷有关的一切,那些记忆因为太过细碎,而今想来犹如钝刀割肉无比生疼。 我想说,悲伤地说。想说六爷爷在我觉得美好的时间里,我认为还不会结束的时光里,还来不及道别时的瞬间,就匆匆离开了。想说我在医院做手术听见六爷爷口唤(去世)的消息,不能前去相送,便成为此生最为悲痛的遗憾。 我常常在独处的时候想着,在最后的时间里,我真回去了那又将怎样告别呢?就算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在我黄昏时分回到村子里,穿过土路,走向那扇大门,我又会怀着何种心情推门而入。 如何在满院子的杏树与白杨树下,在六奶奶精心栽种的各式各色盆花的房间里,在我熟悉每一道木纹的大红柜前,在每一处印痕之中,那时我又将怎样靠近六爷爷的病榻,又将如何开口说道:我来了,我是海澈,我来看您老人家了。我又怎能保证我不会情绪崩溃而放声大哭,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六爷爷与我家不是血缘宗亲,但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亲人般的存在。打我记事起,六爷爷就已年过半百,眼睛大而圆,双眼皮层层叠叠,那双眼睛始终流露着温暖与和善。听人说爷爷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右手大拇指铡草时意外被铡了。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双手的灵巧,制作农具手艺的精湛。 他经常套上马车去后山砍回荀柳、兔儿条、白桦枝,也会徒步到旱地割芨芨草背回来,打造农具,编筐造篮。他制作的农具家家户户都在使用,有钱给钱,没钱赊账,但是赊出去的账什么时候还,还了没有,他也完全不在意,也从来没听他问谁家要过账,纵然是生活拮据需要借钱才能过下去。 六爷爷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将一根根枝条,锯了多余的,再刨平整,烤弯定型,制作成各种农家生活的必需品。他始终心怀善意,用身体内无所不在的虔诚,在每一个枝条上留下了人情的温暖。 这些或柔软或坚硬的枝条从六爷爷树皮灰黑般皴裂的手指缝隙里美妙运转,总能变出花来,喷出点点光亮,在南山土地上,在河坝的沟壑的皱褶里,绽放出异彩。 如果现在村子里建一座博物馆,那六爷爷精心打造出的马鞍、犁铧、木杈、木掀编制的筐子、靶子(浇地堵水用的)、马鞭都会一一陈列,诉说曾经艰难地过往。 那时六爷爷几乎每天都会准时来我家坐一会儿,坐很长时间才离开。六爷每次来家里,是我们姊妹最最高兴的事情,他的衣服口袋总有好吃的。母亲做着手中的针线活,父亲与六爷爷谈天说地,有时俩人翻开经书学习一会儿,有时俩人地上画上格子下方(西北的一种棋艺)玩一阵儿,任凭我们姊妹在他们身边调皮,叽叽喳喳,他们也不觉得被干扰。 六爷爷每天准时来与我们共度的那段时光,不知不觉间,让我们有了深深的依赖。如果哪天他没有来,我们就会着急,会害怕他生病,也担心他出远门,总之各种猜测。直到六爷爷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心安伴着喜悦,雀跃地奔向他的怀抱。 六爷爷善良醇厚,他骑马路过学校,等我放学一道驮我回家。走着走着发现邻居小孩,他跳下马,扶小孩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我在马上昂着头,得意洋洋,年迈的爷爷走在路上气喘吁吁,想想当时的我,是多么不懂事啊!悔恨便瞬间布满心间,泪水溢满眼眶。 我想起自己十四岁,正值青春期叛逆的时候。家家都在收麦子打场。骄阳似火,烤得人心情愈发焦躁。六爷爷来收拾修理坏了的木杈,母亲一遍遍催促我到仓房子里找坏了的,我一遍遍找不到。母亲发火骂我,我气急败坏顶嘴质问母亲为何自己不去找。说到激动处,母亲拿了扫把就来打我,我一把攥住扫把不丢手,母亲拽也拽不过去,抢也抢不过去,直到被我气哭。六爷爷听见争吵,急忙跑过来劝架,他手握扫把,我才撒了手。母亲冲过来又要狠狠揍我,被六爷爷拉开。 爷爷拉着我的手,带我到阴凉处,给我擦眼泪。说出了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话:你咋能和你妈干仗啊!真主呀!恕饶娃娃不懂事吧!忤逆娘老子是大罪呀!你一定要记住,天堂在父母脚下。对于青春期叛逆的我,爷爷是不懂的,可是爷爷的话我是懂得的。我哭他也哭,他眼角的泪,我想替他拭去,却不敢抬手。那个年代,我们都不懂得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即使懂得却也仅仅是因为害羞而不愿意也不敢表达。 我想起一个刮起沙尘暴的春日,屋里屋外昏天暗地。那时没有沙尘暴这个现代词,而是叫做刮风下土。这时六爷爷推门进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口袋里的花糖给我们姊妹。坐在炕边,喝着母亲沏的酽茶,开始讲述文化大革命时比这更厉害的沙尘暴。 他说,那时的他遭受了迫害,原因则是他写得一手好字,因为给大队放羊,没有及时写大字报,被人绑在树上毒打,浑身都是伤。打人事小,非要他说出目的,要他承认是反革命。他说,自己都不懂得革命是啥,怎么又会反革命呢? 那天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石子被风卷起,顺带杀伤力,打得人到处生疼,人顶风根本走不动,不进反退,风更是噎的气上不来。眼睛睁不开,灌得耳朵、嘴里全是沙土,嘴里的沙土又被渗出的血水活成了血泥。 带着浑身累累的伤,顶着无限的惧怕与无形的压力,六爷爷艰难地圈了羊,还要起羊粪。四处漏风的羊圈,风沙裹着羊粪面子,时不时就会吸到气管和肺里,咳啊咳啊!之后就有了气管炎,不管春夏秋冬,咳得脸红脖子粗,用了一生时间也未能治愈康复,且日渐严重,后来经常犯哮喘,冬天尤其难捱。 坐在他身边就能听见他胸腔里发出的呵嘶~呵嘶~的颤音。他咳嗽时,最厉害的一次,我感觉他要把心肺咳出来,把命咳出来。这都是那个昏黄的,沙尘暴肆虐的春日留下的后遗症。也自那时候起,他的性格以及他的生命开始变得卑微,虚弱,无力去改变命运,也无力触及新的认知。 我的外公来我家,六爷爷与他是旧相识,他俩坐在炕头刮着盖碗,聊天聊到很晚很晚。这时的我总是不愿看书,偏要听他俩说话。他们说到战乱年代的死里逃生,说到文化大革命的无奈无助。我不懂,但可以借助仅有的一点点电视剧情节,脑补一下。六爷爷说到动情之处泪流满面。这双流泪的眼睛啊!流泪之前看到过什么啊?又经历了什么啊?原先的事情,我不曾经历,不懂也不敢问,只好继续无边无际地想啊想啊!然后和六爷爷一样把泪水一滴一滴流进心里。 六爷爷喜欢大山,喜欢那里的花花草草,他在山间寻觅草药,什么党参、肉苁蓉、贝母都逃不过他的双眼,他珍惜大山的每一份馈赠。每次坐着公交车到四大队,再徒步艰难地从山坳走进二号沟,尽管泥土脏了裤脚,露水打湿布鞋。 七月底的山体草原,风中的野花,开得那么漫长而零乱,牧草像大片的波浪。六爷爷仿佛找回了身体的魅力,此刻就是指点山势的青年,拔回我们认为的神药:一枝蒿(中药,祛风解表,健胃消积)。 村里每户人家或多或少的都得到过赠与,谁家里人受凉了,胃不舒服,第一时间想起的人一定是六爷爷,因为只有他能寻来有特效的一枝蒿。 有时主麻日,六爷爷要在晨礼结束后坐公交去到乌鲁木齐山西巷的清真寺附近兜售这珍贵的一枝蒿。我能想象出一枝蒿摆放在清真寺门口空地时他老人家的难为情,还有给城里人介绍它药用价值时的口拙,他将一枝蒿一把一把拿起放在鼻尖闻了又闻的情景。我越是想越是难过,越是喉咙发紧。 有人高声嚷叫六爷爷千辛万苦拔回的一枝蒿是蒿草,没有药用价值,是骗子。看热闹的人或想买的人顷刻间把六爷爷丢弃在空荡荡的街道。六爷爷又卷起铺在地上一枝蒿转向回村的路途。 后来,人们渐渐知道了一枝蒿的功效,六爷爷的一枝蒿可谓供不应求,他也不辞辛苦辗转在山路间,继续着寻觅药草的行善之路。这时,谁能了无声息体会六爷爷无言的在意,谁又能懂得六爷爷跋山涉水相对无言光阴的底色。 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村见到六爷爷,他的身板日渐佝偻,哮喘日渐严重,但仍然坚持走在去往清真寺的土路上,一步三歇。 礼拜结束,他总会来家里看我,说很久不见我,心里挂念。遇到饭点,嘴里说着不吃了,吃过才来的,可是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他才下了礼拜。看他腼腆地咽下饭菜,那时我便不敢多说客套话,怕他别扭亦或更加腼腆。我总会塞给他钱,他也总是拒绝收下,再三的推辞,说自己有钱,也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我说总得出乜提(捐款)吧,放口袋里,什么时候都可以转手。在揣钱的瞬间,他的眼角又会流下浑浊的泪水。 六爷爷的一生,仿佛就是村子里所有老人的一生。他静静地、默默地过着这一生,生活中的琐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日常。他即使再咳得厉害,再胸闷得厉害,也不原意停止。他深陷于一个村子生活运转的最深处,也沉迷于清香的松胶味道与药草香气之中无法自拔。或许这也是他信仰的一部分。 我想说,难过地说。想说后来的日子便是想忘记却又在不经意间记起,哪怕是走路时看见有一点点相似的人,稍有相似的场景都能在第一时间唤起记忆,直戳心间。 那个雪地里牵马、刮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人,再也没有了。那个亲手把肉苁蓉送到家里让母亲为我炖汤补身体,盼我健康长大的人,再也没有了。 中年之后,我怀念几位已经离去的老人,尚可以经常宣之于口。但我怀念六爷爷,却从不向人轻言。今提笔记述,聊以慰藉心中的悲切吧!